去理剑阁下了单, 叶星天在藏剑弟子的陪伴下, 在藏剑山庄闲逛起来。
一圈圈迂回前进,没费太多功夫,他就来到了父亲常在的天泽楼。天泽楼的花树下, 几个身着黄衣的小男孩小女孩在安静的写字。
叶星天的目光往台上一扫,却没有看见父亲的身影。
他不禁有些失望。不过, 他是隐瞒身份来的,也不好做什么可疑的事情,只好慢慢吞吞的继续向外走。
陪同的小黄鸡还以为他是怕打扰了那正在习字的弟子, 神色间竟然有些感动。就在两人几乎走出天泽楼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呼声:“且慢!”
叶星天脊背微微一僵, 慢吞吞的回头,看到一个颇为眼熟的人站在天泽楼前, 面带微笑向他执礼。
那一身温润如玉的风雅之气, 竟然是父亲身边四剑童之一的奕剑:“侠士且慢离去,大庄主有请。”
叶星天:“……”
……我能拒绝吗?
叶星天有些懵,不知所措的左右看了看, 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有一种微妙的热切。他身边陪同的藏剑弟子口气更是显出几分微妙的羡慕嫉妒恨:“大庄主的邀请啊……我也好想见大庄主!”
他在叶星天背后轻推了一把, “少侠快去吧,我们庄主十分容易相处,可别让他久等了!”
叶星天很想拒绝这份殊荣,但拒绝了更加可疑。无可奈何,他只好硬着头皮跟了过去。
……当然,他不会承认, 当从奕剑口中听到父亲要见他的时候,他抗拒的意志就已经软化了一半。
跟着奕剑进了天泽楼,一路到二楼观花台,叶星天看到了那抹熟悉的背影。
如今是秋季,天气晴朗的时候却还有一些炎热。哪怕内家高手寒暑不侵,父亲的身上所着衣物也比冬天单薄许多。
他本就是身材纤细修长的类型,此时更有几分骨削人立的单薄之感。
‘父亲又瘦了。’
叶星天眼眶红了红,鼻子微酸,这连续几月来遭遇的波折与不幸顿时化成了无法言说的委屈涌上心头。
他掩饰的低下头,双手执礼向叶英鞠躬,“晚辈夜晴空,拜见叶大庄主。”
“夜晴空?晴空之夜,繁星满天,倒是个好名字。哼呵……”大庄主一声轻笑,轻轻抬手,吩咐左右:“你们都退下吧,叶某有些话,要对这位晴空公子说。”
“是。”
罗浮仙与四剑童以及剑婢们退了出去,只留下叶星天与叶英两人。
明明位置空旷了许多,叶星天却觉得更加坐立难安了。
叶英道:“坐吧。”
叶星天:“……”
叶星天抿了抿唇,垂眉低眼坐在他的身后,盯着他铺在木质地板上的衣摆,摆放在身侧的指尖蠢蠢欲动。
忽然,叶英开口了,“你可知叶某为何叫你上来?”
叶星天猛然一个激灵,全神戒备的警惕答道:“晚辈不知。”
“呵……”叶大庄主又是一声笑,摇头叹息道:“自叶某少年时身感藏剑式微,便在心中立下誓言,愿以吾身化身为剑,护佑我藏剑百年。潜心感悟多年,终成心剑之法。
我心系武学无心情爱,虽年近半百却依旧并未成家,儿女之事更是不曾妄想。然而上苍垂怜,天降麒麟儿于身侧,减我膝下许多空虚寂寞。
于外人眼中,叶某儿女双全,且皆是惊才绝艳之辈,实在羡煞旁人。但我心中却有一烦恼,不知该向何人倾诉,不知‘晴空’公子可能为我解惑?”
叶星天僵硬了。
还不等他想出脱身的主意,又听大庄主继续说:“你名晴空,我儿名唤星天,倒是颇有缘分。更兼你年龄与吾儿相仿,对他那年轻人的心思,想必比我这老人家摸得更清楚些。
我且问你,若我儿在我身前不称父亲爹爹,反叫‘叶大庄主’,乃是因为何故?”
叶星天:“——!!”
叶星天神色骤变,豁然起身。
大庄主的声音在他身后再次响起,幽幽的道:“怎么?又要跑了吗?”
叶星天:“……”
已经蹿到栏杆上的少年默默放下脚,从栏杆上跳下来,默默跪在他身后,呐呐喊道:“……爹。”
“哼。”叶英冷哼一声,不轻不重的刺道:“为何不叫大庄主了?为父观你叫的颇有愉快哪。”
叶星天老老实实跪着,不敢吭声。
他觉得,即使他爹真的是个佛系青年,也能被自己这儿子气成怒目金刚。没有当场拔剑深入考察一下自己的武学修为,已经是难得的修养体现了。只不轻不重的讽刺上两句算得了什么!
当然,作为一朵不食人间烟火的高岭之花,你让他大吼大叫出口大骂他估计也干不出来。
于是,对于父亲的不满,心怀愧疚的小叶子谦虚受训,甚至巴不得父亲多骂自己两句,心里还能舒坦好受一些。
可惜对于这儿子,自认为自己是个失败的父亲的叶大庄主自己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至于像其他父亲那样严辞喝骂责打,更是不可能的——叶英就打过儿子一次,还是为了维护藏剑山庄最根本的利益与制度。至于其他时候,哪怕被熊孩子气的头昏脑涨想掀桌子,他也没动过孩子一根手指头,甚至没说过什么重话。
他从来没有想过成为一位父亲,也不知道该如何教导孩子,一片混乱中便被赶鸭子上架顶了岗。而小天来到他身边的时候,已经长歪了,他想过帮他校正回来……却没有机会。
那小子跑了。
有道是子不教,父之过。他们父子之间,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的,他都缺乏教导儿子的机会。后来当孩子彻底长成,已经无处下手。
小天总是逃跑,每每又总能成功,每次失踪少则数月,多达数年,算起来也只有金水镇刻意放松绳索的那半年,他成功借助侍女的手教导了一番,另外一段有长辈引导的日子,则是以“叶甜甜”的身份跟随李麟的时候。
而身为皇族的李麟带给他的教导……想必也不是什么适用于常人的好东西。
如此说来,他虽然有了自己这位名义上的父亲,成长过程中却与无父母长辈的孤儿无异。
孩子的某些行为无疑令人生气,但叶英却总有种愧对于他的心虚,缺乏寻常老子教育儿子的底气……
第一,他自己知道儿子不是自己亲生的。
第二,子不教父之过,被放养的孩子凭什么说他没教养好?
叶大庄主自己生了半天闷气,最终还是没舍得呵斥责备自己这捡来的儿子,沮丧的叹了口气,道:“之后还走吗?”
叶星天没说话。
叶英更沮丧了。
谁的儿子谁清楚,若论跑路,他敢说第二整个武林的熊孩子没人能称第一。要知道当初被这孩子野怕了,他特意将人带进了剑冢里面对面教导……结果出来过个年的功夫,人家就又没影儿了。
如今他轻功更好,主意更大,若他不想留,除非废了他的武功用铁链子锁起来,恐怕还是关不住他。
还能怎么办?哄呗!他这儿子吃软不吃硬,刺激强一点就跑的找不着了,除了哄着他乖一点还有别的办法吗?难道真的打死他?
舍不得啊!虽然儿子搞事烦心了点儿,但对自己的亲近孺慕却是真真切切的感受的到的。这样一个对自己满怀依恋的孩子,谁真的狠的下心打死他?
每每气得要死,臭小子满怀信赖渴望的眼巴巴一看,结果心里不由自主的又软的一塌糊涂……
没救了。
叶大庄主转过身,向他招了招手,那能气的二佛升天的熊孩子立刻像是最乖巧的小奶狗,乖乖巧巧的凑了过来,拉住了他的手:“爹。”
叶英一手拉着他,另一只手在他脸上摸了摸,有点心疼:“脸上的肉没了。”
叶星天不好意思的笑道:“……我戴了□□。”
“易容又不会把肉吞了。”叶英说,抚摸着他的发丝温声说:“你大师兄回来好一阵子了,他曾跟我说起过你喜欢的那位姑娘,据说现在变成了尸人。她和你一起来了吗?”
叶星天闷闷的道:“她死了,我把她送回了七秀安葬。”
“死了?”
“嗯,自杀。”叶星天道:“她是个爱漂亮的姑娘,变成丑陋的尸人之后,她不肯再站在我的身边,后来便自杀了。”
他顿了顿,说:“我已经和她成亲了。”
叶英:“……”
叶英默了下,感觉到他身上无尽的失落与难过,他抬手在儿子那小脑袋瓜子上轻轻拍了拍:“节哀。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日子还是要过下去。之后你有什么打算吗?”
“……打算?”叶星天满眼茫然,在心中最依赖的父亲面前,他不自觉的袒露了自己最脆弱的一面,苦笑道:“我能有什么打算,无非就是报仇,和……报仇。
我以前只想剿灭十二连环坞,现在再加个红衣教和天一教罢了。
可惜我如今修为还浅,恐怕还不是他们的对手。为今之计,也不过是找个地方好好修行……”
“想到去哪里修行了吗?”叶英问,“不若就在家里吧,途中若是遇到什么难处,为父还能指点你一二。”
‘家里?’叶星天有些心动,但又有些不愿。家里让他忌惮牵挂的人太多,也许不适合自己久留。
叶星天头疼似的拍了拍额头,叹气道:“让爹爹挂心是儿子不孝,但……我若老实呆在家中,甜甜那里又该怎么办?”
叶英神色微沉,不悦道:“那永王世子如今伊然痊愈!如何还能继续行那荒谬之事?你且待为父与永王修书一封,就此了结了吧!”
叶英如今是有些怕儿子的——因为想要疼爱于他,也因为孩子性情桀骜偏激。所以总不免担心自己哪里言语不当伤到了他或者逼急了他,又一言不合把儿子惹跑了。
碰的壁多了,难免瞻前顾后。
可同样,也因为儿子性情偏激,在他刚刚死了情缘这个情绪敏感的特殊时刻,作为父亲他更不敢轻易放他出去。
他本就心情不好,谁知道在外面万一有人不知死活触了他的眉头,又会惹出什么事儿来。
他宁可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叶星天不禁莞尔,父亲为他生气,他心里不禁软软的甜,醉醺醺的十分幸福。可紧接着,这位阅历越来越深的少年又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
名门少侠,与赶尽杀绝之间的矛盾。
让他放弃父亲的关爱藏剑的疼宠,他当然是不愿意的。可另一方面,作为一个名门正派……他们恐怕也不好接受一位喜欢斩尽杀绝的少主。这太影响藏剑山庄在江湖上的定位与形象了,单是正道那边的舆论大概都很不好应付——要知道五叔是雪魔王遗风的徒弟,已经让很多正道中人暗中侧目了。要是再出一位狠辣的少主……呵呵。
那他会为了符合名门少侠的形象,而放弃灭了仇家吗?
没可能的!名声可以不要,仇人必须死!
他想了想,拉着父亲的手说,“爹,过两年等我长大了,您把我逐出师门吧。您放心,我永远都是藏剑山庄的人,曾经是,现在是,未来也是。”
叶英皱眉,不悦的道:“休得胡言!逐出师门岂是小事?难道你以为为父护不住你?”
“也不是。”叶星天说,“是我自己要去做些事,也许不太方便跟藏剑扯上关系。”
他将自己的想法对父亲坦诚相告,认真道:“孩儿是什么性子您多少知道一些,十二连环坞和天一教红衣教的仇,我是肯定不会放过的。但是那些江湖败类最不吝啬某些下三滥的手段,我一个人自然是什么都不怕的,但如果他们报复不到我,转而向藏剑山庄泄愤呢?
咱们家的生意遍布大江南北,摊子铺张的太大,偏偏并不是所有人都是武林高手……就我所知,除了兵器行的守卫是藏剑内外门弟子武功还行之外,咱们家旗下的其他产业的伙计多是寻常百姓。实在经不起作践。
但如果我是藏剑山庄的叛徒就不一样了。”
他两手拉着叶英,认真的说,“父亲愿为守护藏剑化身为剑,但到底分/身乏术,只有明面上的威慑,时时被困于江湖道义之中。不然也不至于那类似于当年地鼠门芙蓉教的江湖宵小欺上门来!
我身为父亲的儿子,愿意承接您的心愿,化身为利刃,与您共同守护藏剑于黑暗中。请父亲成全我。”
这是他所能想到的,自我意志与藏剑可以共存的唯一之法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叶子想继续报仇,但又不想给藏剑惹麻烦,于是他想成为藏剑的“燕小七”。
……不过没想到后来意外那么多,一路把自己搞成了极道魔尊,彻底成了黑道。
而叶英对小叶子的教育现在已经无从下手——当年叶英曾经有过自信,觉得自己肯定能教好,肯定能把小叶子那些坏毛病扳过来,如今他已经认清了现实。
——小叶子的三观从一开始就是不对的,想治好就得下猛药强行扭转。但小叶子性格桀骜又敏感,如果态度太强硬……他就跑了。
一跑二跑三跑……就这样错过了最佳的教育机会,他已经长大了,基本定性了。
所以,儿子惹事,他一方面很气,一方面又忍不住自责——没教育好他,根本没教育他!如果不是放养的,也许他就不会是这样了。
所以,觉得是自己没做好一个父亲的庄花有很强的愧疚之心。【本该受教育的时间,都被小叶子逃出去搞事了。他在藏剑的时间还没有外面的三分之一多。】
他基本认识到小叶子“没救了”的事实,并且自己也似乎没救了——他已经从刚一开始的小叶子搞一点事儿他都有些难以接受,渐渐习惯了被劈头盖脸砸一堆烂摊子。最可怕的是,他儿子熊的没眼看,他依旧有种“其实很乖很招人疼”的错觉……
所以,儿子没救了,他也觉得自己没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