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几天, 噩耗不断, 糟糕的消息令人应接不暇,战争的局势似乎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变化。
叶星天控制不住自己的胡思乱想与焦躁,发现这件事情之后, 索性干脆暂时切断了自己的情报来源,一心赶往洛阳。
大轻功虽然快, 但千里之遥自己跑过去,怕是要累死了。叶星天头回骑了不是很喜欢的踏炎乌骓。
漆黑高大的踏炎即使再怎么被主人嫌弃外貌依旧不负它的神俊,风驰电掣如一道疾风闪电。
刚出长安的时候还好, 出了潼关就像是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生灵涂炭,哀鸿遍野——书上说的惨剧似乎实实在在的发生在自己眼前。
叶星天路过很多村庄的时候, 村子里都空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若是就那样进去,也许会在大开的门里发现一两具大睁着眼睛的尸体。
有的当胸一刀死了个痛快, 有的还有一番折磨。
叶星天是个宽以待己严于律人的人——这话并没有说反——他亲手酿造的惨剧、虐杀的敌人不知道有多少, 从未觉得自己的手段或许残忍,可看到别人那么做,他就有些无法接受的愤怒了。
眼看着一个个村子空了, 他心中的怒气越来越满。
这不仅仅是针对叛军安禄山的怒气。他的愤怒范围, 还包括势必暗中推动的隐元会无名,知道内情却不曾阻止的李倓,掌控着天下大局、皇朝更迭、这回说不定就是他们背后操控一切的九天。当然,还有养虎为患昏庸无道的唐庭。
他狠辣血腥,但几乎没有针对过任何一个无辜百姓。与他相比,说不定那些高高在上‘悲天悯人’的家伙们才是真正的恶鬼。
刚一开始他还想借村子买点食物什么的, 结果毫无防备的发现这等惨状。后来一怒之下,仗着自己的空间神秘莫测悄悄跑到了狼牙军中。冷笑着干掉了守着粮仓的狼牙兵,小手往堆积成山的粮食上一放,就跟倒口袋似的,一仓仓的粮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了。
叶星天一直都知道自己身上有个诡异的空间,那是他身上最大的秘密——关于这个,他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一丝半毫。
哪怕是他极为信任的父亲。
这个空间最诡异的地方在于,它装东西并不是按照大小来算,而是种类与数量。比如一个馒头与一碗水,就要占两个地方。但如果把馒头和水用一个大箱子装起来,那就是一个箱子……
叶星天就用这种方法钻过空子,不然他的空间里应该到处都是‘一件上衣’,‘一串手链’‘一双鞋子’……这样坑爹的东西。一百个位置哪怕再多,也经不起这样糟蹋。
不过叶星天空间里还有许多布,就做了几个巨大的大包裹,分门别类的把东西往里一丢,就成了——一大包衣服,一大包首饰,一大包杂物。
为了装狼牙军的粮食,叶星天连夜做了几个大口袋。一整匹布不裁不剪,锁上两边就是一个超长长长长长的大口袋。但是它再怎么畸形,你也得承认它确实是‘一’个口袋不是?
狼牙军成千上万人够吃几个月的粮草,也就装了那么几袋。
——偷了粮食他还不罢休,又盯上了域外来的骏马。仗着轻功卓绝,跑到了狼牙的军马营,摸一个少一个。后来空间装满了,他就把那些军马送去了自己的私人牧场。那牧场也不知道究竟多大,反正装了百十匹也不见什么。
这时候,粮草失窃的事情已经被发现了,整个狼牙军营乱了起来。叶星天意犹未尽的收了手,最后看着那乱糟糟的一团,顺手往边上燃烧的火盆里丢上一瓶“好药”,不再留恋的悄然飞走了。
江湖人虽然武功高强,但在战争时期,除了突袭外其实并没有大用。可像叶星天这样,自带仓库又轻功绝伦的家伙,那就真的是作弊了。
离开军营召出了自己的踏炎,叶星天完全不管狼牙军会怎么绝望发疯,头也不回的跑了。
——周围村镇的百姓已经被杀死了,粮食也早就被搜刮一空,即便是想要补充也是无计可施。短期之内,想要活命只能自己去林中打劫。但就跟当年他在金水镇利用树林坑霸刀唐门一样,树林是天然的障碍,想要进入树林又不惊走猎物,那人数众多的军队势必要分成小股。这就给了对手各个击破的机会。
而军中没了粮草不可能干饿着,饿的手脚无力还拿什么打仗?更何况,他们能深明大义的暂时忍一忍,他们的那些“好兄弟”呢?
叶星天看的很清楚,许许多多狼牙兵身边都带着驯狼——他们的老大安禄山从很久以前就对“狼”这种坚忍凶狠又狡诈的生物有着异乎寻常的偏爱,导致上行下效,手下出了些驯狼营驯熊营。
可这些野兽战斗力不俗不假,却是要吃饭的啊!让他们饿着肚子干活试试?看看他们还是不是人类同生共死的好兄弟?
当然,狼吃肉,粮草丢没丢对他们来说都没什么,反正人家一开始就不吃馒头。只要有尸体,照样咯嘣脆。可士兵也是要吃饭的啊。
真饿的久了,你猜他们看同生共死的狼兄弟会不会越看越像一块好肉?狼那种东西很难驯服的,敏感又多疑,你要拿看食物的眼神看它,友谊的小船那是说翻就翻,先把你变成口粮。
所以——吃树皮啃草根自相残杀去把傻逼们!
一路故技重施好几回,花了近一个月时间终于到了洛阳。此时的洛阳已经基本是叛军的地盘,处处都是战乱后的模样。
叶星天到城里晃悠了一圈,内城都是富贵人家还好一些,外城就几乎没有人家了。
他听了一耳朵,说是安禄山曾派人屠城了。
在洛阳城外的树林里,叶星天找到了赵家茶馆,出示了隐元会的信物。
神色木然眼睛通红的老板娘亲自招待了他。
两人离开茶馆到附近的山上,老板娘望着下面的景物,说,“少主此次来洛阳,是有什么吩咐吗?”
叶星天摇头,“我来看看洛阳的情况。”
老板娘苦笑了下,说:“哀鸿遍野,民不聊生。百姓们流离失所,缺衣少食,饿殍遍野。少主可曾听过观音土?
那是窑器之料,人们却以救苦救难的观音相称。盖因食土而胀死,远好过做个饿死鬼。
如今已是秋季,待到寒冬来临……不,也许许多人等不到冬天了。”
叶星天默然,片刻后,他沉声道:“我知道了,我会调粮食过来。”
老板娘还没来得及高兴,便听到他的后半句:“不过你该知道,狼牙不退,你们手里存不上余粮。我不可能支援狼牙军。”
“……支援狼牙……?”老板娘愣了愣,纤细的手指紧紧抓着帕子,一直被死死压在心底不敢深思的问题,情不自禁的问出了口,“敢问少主……我们……是哪边的?”
能在遭到屠杀后的洛阳占据一席之地,甚至开起茶馆,老板娘的身份当然不简单。她是隐元会的门人,甚至是地字阶层——如果地位不够高的话,被派过来开茶馆的那个人就不是她了。
又不是叶星天那样凭着“血缘”与“继承人”身份空降天字的家伙,凭借功劳能混到“地”阶层,老板娘当然不可能是个蠢货。
望着安禄山的叛军攻城略地势如破竹,百姓们生离死别惨不堪言,许许多多的隐元会门人不禁扪心自问——他们隐元会无孔不入,掌管着这世间最详尽的情报,对于安禄山造反这种大事,上面真的不知道吗?如果知道,为什么没有阻止?会不会叛军进攻的之所以会如此顺利,我们也在其中出了力?
我们身后的隐元会……到底是站在哪边的?
难道正是我们平时送回去的详尽情报,出卖了保家卫国的同胞?
大家的心里惶恐至极,午夜梦回时,耳畔总有同胞们绝望的哭声缭绕不散,没顶的绝望与愧疚让他们跟着哭泣不已。
老板娘不知道上面究竟是站在哪边的,但看到其他人被赶尽杀绝而自己的茶馆却还能开起来,他们的心中便已经隐隐有了一些明悟。
我们……真的是叛徒……
没人敢去深思细想。
他们收留流民,庇护重伤的将士,偷偷转移将士家属——看上去尽是一些忠君报国的事。可又有谁能知道,那颗沉浸在愧疚与悔恨中渴望赎罪弥补的心呢?
所以……
“少主……我们是……我们是安禄山那边的吗?”
老板娘颤声问道,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叶星天,隐隐有崩溃癫狂之意。
就像抓着那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叶星天忽然恍惚想起,隐元会许许多多的基层人员,都是普通人啊。
他们没有显赫的身份,没有高强的武功,没有值得一提的来历——正因为平凡普通,所以无处不在。
东街的老头,西市的商人,依栏卖笑的舞姬,洒扫庭院的仆婢——都有可能。
因为平凡,所以无处不在,但也正是因为平凡,当战乱爆发的时候,遇害的正是他们的邻居,父母,妻儿,朋友,乃至他们自己。
又有谁希望生灵涂炭呢?
当隐元会的基层门人率先发现安禄山的不对劲、冒着巨大的风险将消息送到隐元会的时候,是不是正是因为心中对组织能够出手阻止的渴望与期盼?
叶星天忽然意识到,他希望避开这次动乱坐山观虎斗的想法,是不对的。他觉得这件事跟自己没有关系的想法,是荒谬的。
——从一开始,他应下隐元会少主这个名声的那一刻,他就在局里。
“少主”的身份他与无名皆是心知肚明是假的,但对于他们二人之外的隐元会门人来说,他这个少主就是真实存在的。
——他们尊敬他,维护他,帮助他,服从他。
因为他是“少主”,他们把自己当做下属。
所以各地的情报对他基本不设防,所以无论他走到哪里,当地隐元会门人都会不着痕迹的为他打点一切,所以他在枫华谷遇难的时候,整个隐元会才会疯了似的运转起来,一手报复红衣教。
红衣教存在多年,隐元会真的不知道吗?不,他们知道。忍了那么多年为什么忽然不能忍了?
没什么理由,只是因为她们抓了“叶星天”。
他是隐元会的“少主”,享受着门人们提供的种种便利,又怎能不承担起“少主”的责任?
他一开始,就在乱局中啊!甚至是受灾最严重的江湖势力!
如今无数隐元会门人因为战乱家破人亡乃至横死,他这个少主又该怎样才能说出——‘战乱与我无关’这种话!
叶星天终于意识到了自己错误,也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身上其实是背负着责任的。
他悄然捏紧了手中折扇,深深的、宛若宣誓般坚定的凝望绝望的向他求证的夫人,认真沉缓的回答道:“不,我是站在百姓那边的。
——只站在百姓那边。”
老板娘跪伏在地上,痛哭失声。
她心中的喜悦几乎没顶,就像那浓云大雪的天空终见天日。她以为自己活在地狱里,现在终于回到人间。
叶星天深吸一口气,道:“我是站在百姓那边的,但安禄山虽然可恨,却是朝廷一手养起来的。即便没有安禄山,李林甫杨国忠之流又少的了了吗?所以,若论可恶程度,在我眼里,他们半斤八两。
我对洛阳不熟悉,你们组织流民藏起来,不要让任何人找到——无论是狼牙还是朝廷。还有…行大事者不拘小节,爷爷还有大事要办,你们……也别把这件事送上去给他烦心。”
老板娘心中咯噔一跳,哭声戈然而止。
她紧紧抓着帕子,不确定的望着叶星天,“少主……少主的意思是?”
叶星天苦笑,无奈道:“也许是另有打算虚与委蛇,总之,爷爷目前与安禄山的关系并不是绝对敌对……”
老板娘勉强的挤出一个笑脸,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少主是站在百姓那边的,老主人却未必如此。
是啊……少主是站在百姓那边的。无论是当初身在白道还是如今沉沦黑道,无论是载誉满身还是臭名昭著……从头到尾,他所做的都可以划入为“民”除害的范围。
他不是大侠,却也许是江湖上唯一将升斗小民看在眼里的。
老板娘想要擦干眼泪,却泪如雨下连绵不绝,最终,她哭泣着承诺道,“少主所言,奴家必回牢记在心!绝不会将消息,走露分毫!日后少主,若是有什么用得着奴家的地方,请尽管开口,奴家……万死不辞!
少主一个人,还请多加小心,不要惹老主人生气。”
叶星天不以为意的笑了笑,展了展扇子说,“用不着你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只需要好好完成我之前的交代就可以了。
现在,先给我说说洛阳的事情吧。”
叶星天并没有把老板娘的这番话放在眼里,就像他没有想到,今日的这番话,在隐元会内部造成了怎样深远而又深刻的影响。他不相信,有人能够做到不走露丝毫消息,尤其是在无名的隐元会面前,却忘记了,这次想要隐瞒的,是隐元会的自身。
作者有话要说: 多年之后,无名回头自视自己的隐元会是怎么分裂的……于今日找到了罪魁祸首。
就跟新老皇帝争位一样,大家以前站的是皇帝无名,现在底层民心开始倒向太子小叶子。
而由于他们本身就是情报组织出身的缘故,一个两个都是演技帝,除了粉饰太平之外,最是精通如何隐藏自身情报与心思。
所以,翻云雾雨的弄潮儿,这回成功被自己手下的大海给淹了。
其实并不难理解——以前无名坑的不是隐元会的门人,老大吃肉他们自然乐意跟着喝汤,反正倒霉的是别人。现在不一样了,他们家破人亡了,老大却不管他们的死活,拿着他们用命换出来的情报,继续和仇敌合作,反过来杀害他们。
所以,隐元会那些“人精”们,怎么可能不恨?
小叶子把无名跟安禄山关系暧昧的消息透露给了基层人员,就把无名的根基动摇了。
当然,老板娘觉得整个江湖只有叶星天一个为民请命的“大侠”,是不客观的说法。但是……你跟一个刚刚黑化的脑残粉讲什么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