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丧这件事,对于皇家来说,要比普通人家复杂得多。
“皇”是个很高贵的字眼儿,代表着至尊无上的君王。
但生在皇家,也许是好事儿,更多的则不一定。
作为皇子,从出生开始,一直伴随着的,就是,人和规矩。
孤独是心中的感觉,而独处则是一种奢侈。
身边总有各种各样的人,乳娘、尚宫、太监、少监、大伴、陪读、侍讲、太傅……;同时相伴的则是各种各样的规矩,为了维护皇家体面,要坐有坐样、站有站样、行有行样、睡有睡样。从早上起床的时辰,到晚上临幸的长短,都有规矩。
看起来固然是起居八座、呼奴使婢,其实个中滋味,简直是不足为外人道。
从某种角度来说,对皇位的无限向往,其实也是对自由的无限向往。
皇帝不见得就完全自由,但总比皇子自由得多。
皇子出外,当然要有旨意。譬如这次四皇子来南邬城,按旨便是代表皇上对地方表示诚挚的节日慰问之情。
旨意让你办的差事办完了,自然可以回去,称之为缴旨。做个工作汇报加总结加心得,大概就可以交差了。
可若是要提前回去,那必须另有旨意才行。
不然就要算做没完成。
不仅仅是差事没完成,还有抗旨的意思在里头。
比如让你去挖个一丈深的坑,结果你挖了半尺就把铁锹一扔跑了。这分明就是违逆。
违逆皇帝老爹的事情,皇子们都不怎么愿意做。
四皇子这次的差事,还没有完成。一方面当然是因为他受伤了动不得,另一方面则是他本应代皇帝出席的祭天仪式的日子还没有到。
这祭天的日子,是由当地司天台的大司天,根据天文水文地理综合推算出来的。是以各地皆不同。六皇子去的连平州已经祭完好几日了,南邬城的日子则还差几天。
若是这时候启程回京,由于太子薨逝,理由也还说得过去。
但是,更合理的,则应该是京里在将太子薨逝消息传下来的时候,同时发明旨,召四皇子回去。
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几乎就是成例。别说死的是太子,就算是皇帝驾崩,该如何发放消息和旨意,尚书省都是驾轻就熟,绝不会出差错。
所以,这道并没有一起发下来的旨意,就可以说明些问题。
无,很多时候有更多的解读。
四皇子一直在推演自己可能被怀疑弑杀兄长的事情上,对这个程序性的问题并没有细想。如今被林慧问了一句为什么没有让他回京的旨意,才发觉事情似乎更加复杂了。
没有旨意。
首先让人想到的可能性,就是皇帝不想让四皇子立即回京。
这个很正常,任何一位重要的皇室成员逝去,都可能引起变化甚至动荡,通知哪些正在外头的人回来奔丧,以及通知的顺序,都是非常重要的。
不让四皇子回京是不可能的。最晚办完了祭天的差事,必定可以名正言顺地回去。
但让他晚一些回去却是可以的。
一步迟,步步迟。也许等他回到去,黄花菜都凉了。
思路走到这里,四皇子心下不觉有些悲凉。暗想,也许父皇对自己疑忌已深,故此不愿意让自己回京,停困在南邬城里。说不定已经缇绮四出,在寻找自己弑兄的证据了。
没等他继续往下想,谢信哲却已想到另外的方向去了,忽然开口道:“会不会皇上已经病重,无法拟旨。有人故意籍此阻止四爷回京?”
嗯?四皇子抬起眼来,觉得谢信哲的说法未尝没有道理。
一般说起旨意来,指的自然是圣旨,代表着圣上的意旨。
但圣旨与圣旨还是有所不同的。
国家事务,当然不是事无巨细都要圣旨。绝大部分事情都由内阁、中书省、秘书省、尚书省等部门视职责范围直接处理掉了。
只有重大的事情才有圣旨。
最正规的圣旨,自然是诏书。常说的“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便是诏书开头的一种。诏书通常由中书省拟旨,经皇帝用玺、内阁签章,完成之后由尚书省执行。
也就是说,必须由包括皇帝在内的各大权力机构都认可,一份诏书才会出炉。
若是大家意见不同怎么整?比如皇帝一意孤行,非要发一份旨意,而内阁死活不肯签章,这种旨意被称作中旨。原则上对于中旨是可以不奉诏的。
而一件事如果皇帝不同意,那么就不可能颁布诏书出去,否则便是矫诏。
皇帝同意与否,就体现在“用玺”这个程序之上。年幼的皇帝、被架空的皇帝,御玺并不掌握在自己手中。
对御玺的掌握,并不是说真的实际持有御玺这件东西,而是在于能否控制掌玺太监的位置。
当今大庄皇帝当然是极具掌控能力的。
可如果他的病情严重到昏迷之类……而掌玺太监又只听皇帝的指示,那么就可能客观上出现无法颁旨的情形。
假如皇帝病得如此之重,说不定……很快就会……更严重些。
等着抢夺皇位的儿子们,当然不希望有更多的儿子回到京城加入抢夺的行列。
所以在外的四皇子不会收到让他赶回去的旨意。
四皇子几不可察的点了点头,觉得谢信哲的看法比自己的想法要好些。
萧世安却忽然道:“孙尚志那个老狐狸,一向最是谨慎。他向来偏向六爷。如今六爷忽然失了踪影,和孙首辅未必无关。如今只怕是乱局,他们这是等着做渔翁呢。”
众人目光皆是一凝。
乱局二字,精准。
现在可不就是一片混沌么。
好与坏,真与假。
辨不分明。
书画风流的二皇子难道是穷凶极恶之辈?
体弱安静的五皇子暗藏杀机?
年轻英俊的六皇子会不会其实老谋深算?
而在别人眼中,四皇子又何尝是好相与的?
林慧觉得这些人真是……婆妈。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道理小孩子都知道。”林慧扫了一眼这几个思索状的大男人,“既然一时情形不分明,当然是一动不如一静,先将身子养好再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