芫荽到家时,香菜已经睡一觉起来了,正摆弄她那些没孵出来多久的蚕宝宝。
这些蚕宝宝都是先前那两条食肉的蚕蛊的后代,香菜原以为它们会随了它们爹娘的性子无肉不欢,不过令她欣慰的是,它们还是吃桑叶的。
不枉她辛辛苦苦跑大老远把桑叶摘回来,还淘洗干净晒干,做成了饲料。
蚕宝宝通体都是黑色,看不出有什么独特之处,不过香菜还是能够闻到从它们身上散发出来的幽香,馥郁却不甜腻。她也无法形容出来这是一种什么样的香气,闻上去并不像是任何一种花的香味,倒是丝丝柔柔,妙不可言。
香菜将蚕宝宝养在了鞋盒子里,如今蚕饲料充裕,她不用担心它们会自相残杀。
香菜趴在窗边,芫荽一回来,她立卡就看见了。
“哥,跟骆小姐玩的怎么样啊?”如果那俩人不发生点什么,那她岂不是白给他们制造了机会?
芫荽抬头一瞧,就见香菜笑的一脸暧/昧。
总觉得被妹妹那双笑吟吟的眼睛瞧穿了心事,让本以为将对骆悠悠这份感情掩藏得很好的芫荽羞恼不已。
很快,他又懊丧起来。
他明明告诫自己,过了今天便不再对骆悠悠抱存异样的心思,更不会对她有非分之想。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而且有着云泥之别。
芫荽稳住了心神,板着脸训了香菜一句,“成天没有个姑娘家该有的样子,你真该跟骆小姐好好学学!”
嗯?刚才那个羞涩的骚年呢?这丫翻脸怎么比翻书还快?
“人家那是家教好,可不像咱们这样被野生放养的孩子。”香菜为自己辩了一句,心里还想如若骆悠悠生长的环境跟他们一毛一样,就算模样没长残,性子也歪了,绝不会像现在这样淑女。
哼哼,那个骆家居然能养出这么一个能与世上任何美丽的宝石相媲美的女儿,真是几辈子都难修来的福气。
骆冰就不用说了,沪市商会总会长骆骏……也是个有意思的人啊。
想起昨晚骆骏眼睁睁看着她被巡捕带走而不加阻拦,香菜的目光就冷了几分。她好歹也是他宝贝闺女的救命恩人之一,见她有难却不施以援手,他还真是不客气。
香菜正回顾昨晚发生的事情,就这么一会儿工夫,芫荽就上楼来了。
小伙子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来,让人看着着急啊。
香菜狐疑的盯着神色吞吐又磨叽的芫荽,有些不愉快,“哥,有话就说,你什么时候跟我这么客气了?”
芫荽窘迫不已,奋力挠挠头后,张口道:“你跟渠老板今天进完货,那改明儿你们那布行就开张了吧?”
香菜眼中疑色未退,直觉告诉她,芫荽想跟她说的不是布行这回事。即便如此,她还是顺着他道:“不急,营业执照还没批下来。渠老板说等执照有信儿,就找个会算日子挑个黄道吉日开张营业,估计还得等一两个月左右。”
关于布行啥时候开张,香菜倒是无所谓,就是老渠瞎讲究。反正这样的事也用不着她操心,就由着那老家伙去了。
芫荽抻了一下脖子,带着试探性问:“那你们今天去进货,花了不少钱吧?”
香菜可以说,他们一分钱没花么。这还要感谢石兰——
都说福祸相依,果然不虚。要不是石兰偷偷将老渠的钱拿去,他们还捞不着这么大的便宜。也正因此,老渠也不怪石兰顺手牵羊的事儿了。
不过从芫荽的态度里,香菜瞧出了一些端倪。
顿悟了之后,她又是懊恼又是自责,往自己脑袋上砸了一下。
今儿她净想着进货的事儿,倒是疏忽了芫荽和骆悠悠俩人的事儿。
见香菜整个人精分似的,脸色变了又变,举止也十分怪异,芫荽这个当哥哥的有些担心妹妹的精神状况是不是出了问题。
“怎么了这是?”
香菜停止抽风,扑到衣柜前,从压在衣服底下的钱票中数了几张出来,转身塞到芫荽手里。
“这是一百大洋,哥你尽管拿着花,千万别舍不得。”
她竟然让哥哥两袖空空的带着姑娘去约会!?
哎哟喂,她这脑袋里装的到底是什么啊!
只希望哥哥今天不要因为是这样在心仪的姑娘面前出了洋相才好。
芫荽是想向香菜要钱来着,一直没好意思开那个口。哥哥伸手向妹妹要钱,实在太难为情了。
这会儿芫荽觉得脸上烧得不行,心中更是说不出是一股什么样的滋味儿,总之很别扭。
但是这个钱,他不能不拿。
芫荽只留了其中一张,将其他钱票又退给香菜,“我就拿二十块好了。”
香菜豪爽的将钱票重又硬塞过去,“你就都拿着吧。咱们家虽然算不上大富大贵,好歹咱俩都能自食其力,钱花完了可以再挣。你往后跟朋友出门的机会多,手里拿些钱也好撑撑场面,不让外头的人笑话你,也别乱花就成。”说着,她突然肃起脸来,口吻变得郑重其事,“尤其是对姑娘家,一定要大大方方的,这样人家才会觉得你可靠,是个值得依赖值得托付终身的好男人……”
香菜这话虽谈不上催婚,可越说越远,芫荽听不下去了,索性把钱票都收进口袋。
“这些钱就当是你借给我的,日后我挣上钱了再还你。”
香菜不爱听这话,表现出对那一百大洋钱票不屑的样子,“我怎么说也算是你一手拉扯大的,这些钱就当是我孝敬你了。”
芫荽笑着,抬手揉乱她的头发,“我可不记得我有个你这么大的闺女!”
兄妹俩玩闹了一阵,香菜八卦了一下他跟骆悠悠约会的事。抛开了今日画展上发生的那些插曲与意外,芫荽跟香菜说的事情连他自己都觉得没意思。
聊了一会儿,芫荽注意到香菜的房间里多了些东西,有作画的工具和图纸,还有几匹明黄的上乘锦缎,和一个纤瘦的人形模具。
毕竟今天参加了一场画展,芫荽对桌子上的那些作画工具和图纸有些敏感。
他促狭道:“你这是要改行当画家啦?”
“我想设计几套新样式的衣裳,然后做出来。不然就我们那小布行,开张了也没客上门来。”
之前香菜贱别人的旧衣裳给自己设计了一条颇有视觉效果的礼裙,芫荽对她的手艺倒是很有信心,只是担心她会忙不过来。
一想自己为她做的不多,芫荽就会心生负罪感。眼瞅着就要到香菜上班的点儿,他立时起身,去厨房给妹妹下了一碗面。
就算芫荽不用这么辛苦,到了百悦门,香菜自有法子填饱自己的肚子,不过看哥哥那么乐在其中,便没有阻拦。
……
今儿百悦门的气氛不一样。
香菜一到百悦门门口就感觉出来了。
门前那俩迎宾小哥见她来,脸上挂着喜闻乐见的笑,深深鞠躬齐声道:“香菜姑娘好——”
这俩小哥以往见了她也会打招呼,不过从未对她行如此大礼。
看来,香菜这趟牢,没白坐。
香菜很欣慰。
一进百悦门,香菜还没来得及去后台把酒保制服换上,就被薄曦来等人众星捧月似的推到上座。这些人又是给她捏肩,又是给她捶腿。这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待遇,谁让香菜不是一般人呢。
“姑奶奶,以后你就是我亲姑奶奶!”薄曦来没脸没皮,恨不得将自己变成挂件绑香菜大腿上。
叫你一声“姑奶奶”,就问你敢不敢答应!
七海拍着胸脯,“以后有什么事儿,只要香菜姑娘你一句话,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七海保证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大栓和刀子有样学样,附和着七海说同样的话。
香菜不耐烦的摆手阻止他们说下去,“行了,你们能不能来点实际的?”
“您抽烟。”大栓把烟和火柴递上。
“您喝酒。”刀子把酒递上。
还真是一群实际的家伙。
见他们不上道,香菜懒得跟他们磨叽,“忙你们的去吧,我要换衣服去了。”
香菜起身往后台去。
七海、大栓、刀子三人望着她得背影,都是一副悻悻然之色。他们以为她会把之前偷偷塞给他们的钱要回去……不过那些钱是真解了他们各自家里的燃眉之急。
几人还没来得及散去,就被藤彦堂训斥:“不招呼客人,都围这儿干嘛?”
薄曦来挥手轰赶着七海他们,他舔着脸笑嘻嘻的平复藤彦堂不形于色的怒气,“二爷,香菜姑娘刚过去。”
只要提起香菜,二爷肯定没脾气。薄曦来心里是这么想的。
藤彦堂斜睨着他,神色并无半点波动,“我不是叫你这几天不要出现在百悦门么。”
薄曦来被揍成熊猫眼,一笑起来颇猥琐又滑稽,“二爷,您也知道我这人闲不住,白儿里我就把荣记商会名下各商号里没有工作证的工作人员名单整理好了……我就是来咱们场子上转悠一下,要是没什么大问题,我就回去了。”
“既然来了就不要偷懒,去楼上把我的办公室打扫一下,要是有一丝儿灰,你就给我二哥烧窑去吧。”
薄曦来领命,麻溜的上楼,一路不敢回头,就怕不期然对上二爷那双充满了犀利又诡异的眼睛。
哼,二爷也太偏心了。看见香菜偷懒的时候,他可从不说什么过分的话。呜呜,这就是所谓的有异性没人性么……
藤彦堂正要往后台去找香菜,瞅瞅她的精神是否还处在正常状态,别因蹲里得一宿班房就沾染了不好的东西回来,可途中被一个生意伙伴给拦下了。
此人的姓氏有些少见,藤彦堂惯叫他强老板。
强老板做的是水果生意,是百悦门的供应商之一。
藤彦堂请强老板坐下,见他面上愁绪不减,心中也清楚对方得难处,便为他斟了一杯酒,安慰道:“强老板,你也不要太杞人忧天,等这场风声过去,工商局那边就松下来了,肯定会把你这营业执照给批下来。”
强老板哪里能不愁,他做的不是旁的生意,是有季节性的水果生意,眼瞅着天热,水果正热销。新店要是开不起来,那屯的一大堆水果往哪儿销?光一个老店根本就不够哇!
不止他遇着这样的情况,这阵子还有其他商家要办的营业执照也没批下来,每个城区都有这样的现象,就龙城是重灾区。
强老板挤了一个笑,“我琢磨了一下,工商局那边不就是想要钱吧,我想不管花多少钱都得把我的营业执照办下来。”
藤彦堂神情一动,很是不苟同他这样的做法,“强老板稍安勿躁,咱们一旦妥协,可就着了人家的道儿,日后工商机关那边也会越发的嚣张。”
强老板探头,“我听说昨儿他们还派人来百悦门闹……”
他不知传言是真是假,正在打听虚实。
藤彦堂笑了一下,仿佛被明月清辉笼罩,“确实如此。我略施手段教训了他们一下,今儿一天也没见他们有什么动静。”他又说,“强老板放心,我们荣记商会信用在外,会上答应你们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强老板讪讪一笑,觉得此行前来实在唐突,“我不是信不过你们荣记……就是听说治安员的事后坐不住,这才往你这儿跑一趟……既然……既然如此,我便放心回去了。”
强老板是聪明人,如何想不明白其中原委?
昨天他们各大商行召开紧急会议,工商机关便派治安员趁虚而入百悦门,一来借着“查证”之名挫藤二爷的锐气,二来打着抓革命党的幌子打压荣记,三嘛最好是起到杀鸡儆猴的效果,给其他商行敲响警钟,造成一种威慑力。
他们大概没想到,老虎不在家,猴子称霸王。留守在百悦门的那群猴子不但没有妥协,还反制了治安员,愚弄了巡捕,又被回来的藤彦堂将了一军。
这大大提升了商家们的士气。
就算工商机关的人捏着文批,照样阻拦不了商家做生意。
他们这些大商家是不用愁,互相卖个人情,相互扶持一下,就把这道难关给度过去了。像香菜他们这些做小本生意的,没门没路的,营业执照不批下来,布行开不起来,岂不是要喝西北风去?
其实藤彦堂和强老板的对话,被香菜听去了一半。见藤彦堂送强老板走后就没再回来,香菜便沿着他们离开的方向找去,最后问了人才知道藤彦堂上楼去了。
香菜摸上了楼,见藤彦堂办公室的门大开着。
那丫知道她要来,专门给她留的门似的。
没走到门口,她就听见办公室里传来说的话声音。
虽然从口气中听不出什么,不过就内容上,藤彦堂似乎在夸薄曦来昨晚的事儿干得漂亮。
“以后做事,就要像昨天晚上那样,多带点脑子。”
“是是是,以后再有这样的事,我绝对会把香菜姑娘再送进班房的。”
雾草……薄曦来你丫想死?
办公室里,见藤彦堂带着无奈懒懒看他一眼,并没有责怪的意思,薄曦来厚颜无耻的得寸进尺起来,“香菜姑娘有人罩,就算进班房也很快就会出来。不像我们这些人,进去之后还不知道有没有命活着出来……”说着,还象征性的抽搭了几声。
薄曦来后颈一凉,顿时觉得有丝丝缕缕怨气缠绕着他,不得动弹。
他抬眼一瞧,见藤彦堂神色并无异样,似乎还觉得他僵在那里很好笑似的扬着嘴角。
他顿时明白了,这股怨气并不是来自藤彦堂。
那就是——
薄曦来机械的转头,就见香菜人立在办公室门口,神情十分不爽。
“薄经理,我发现你还真是扮懵装傻一把好手。”香菜阴阳怪气道。
薄曦来用抹布捂着险些惊呼出声的嘴,昨晚被揍的情形历历在目,他是被香菜打怕了,深知惹恼的这丫头绝逼不会有好果子吃。
他表情委屈,抬着抹布做擦眼泪状,“姑奶奶,你这么说我,我还真是伤心呐……”
“少来。你明知道你二爷说的不是把我送进班房这件事,而是治安员和巡捕——”她顿了一下,改口道,“不过也是,你只在把我送进班房这件事上动了脑子,在对付治安员和巡捕事上动的是肾上腺素。”
薄曦来听得一愣一愣,“肾什么素?拜托,我读书少,你说清楚些。”
藤彦堂见不得香菜与旁人大眼瞪小眼,一时间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情绪一上来,说话的口气难免有些冲,“你找我何事?”
“之后再找你,我跟他有笔账要算——”香菜冲薄曦来扬了扬尖尖的下巴。
薄曦来如大祸临头一脸绝望,不禁向藤彦堂投去求助的目光,却被后者视若无睹。
跟了藤彦堂这么久,他怎么可能察觉不到此时二爷心情很不好?
被香菜提溜走前,薄曦来解释道:“二爷,您别误会,我跟香菜姑娘没什么,估计她是因为昨晚我把她送进班房的事儿闹情绪呢。”
藤彦堂深不以为然的淡淡一笑,“那你就太小看她了。”
薄曦来脸色微微一变,心道不妙。(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