芫荽跟香菜去看了房子,一看是那么好的房子,每个月要交那么高的租金,一时间有点不敢住进去。在听香菜说交了两年的长租和押金,他心里才稍稍松了那么一口气,但感觉仍有个疙瘩长在心上不能抚平。心脏每一次跳动,都会牵动它。
就好像谁狠狠地一脚又一脚的跺在他的自尊上,时时刻刻给他带来疼痛。
他们能住这么好的房子,不是靠他的双手给香菜争取来的。房子的租金是香菜从藤彦堂那里打牌赢来的,但也不能说房子的每一分租金跟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但他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感觉像是在靠着藤彦堂的施舍在过日子。这样的日子让他过得很不舒坦很不自在……
搬进新宅子,香菜简单收拾了一下,到楼上的房间补了个觉,傍晚的时候起床。为庆祝他们兄妹乔迁新居,她带着掩饰下馆子吃一顿好的。
香菜一气儿点了四五个菜还有一个汤,见她还要继续点单的意思,芫荽忙拦着她,“点两个菜就行了,咱俩又吃不了多少。”
香菜抬眼往旁边客人正吃饭的桌子上一扫,“我看他们家的菜做的在精不在多,光点两个菜肯定吃不饱。”
旁边负责报菜名的伙计笑的一脸明媚,对眼前这位头一回来的客人竖起了大拇指,一边夸赞的时候也不忘搞推销,“这位小公子好眼光,我们‘杏花村’的每一道菜都是经过我们厨娘用心烹调的,而且价格公道。我敢拍着胸脯打保证,除了兴荣道‘荣记酒楼’的大厨,这方圆十里内大大小小馆子、饭铺的厨子,就连各家会做饭菜得小媳妇儿,那手艺也是比不上我们家厨娘的!”
香菜挑挑眉,有些意外。这年头会做饭的女子不少,敢把这种手艺拿出来赚钱谋生的可谓是少之又少。
五菜一汤,香菜觉得也差不多了,就对伙计说:“就我刚才点的那几样,先做出来吧。”
“好嘞!”伙计吆喝了一声,脚步轻快的去后堂报菜名了。
芫荽知道香菜手里有钱,可钱再多也不是这么个花法。刚才他一直忍着没说,等伙计一走,他就迫不及待道:“你手里那些钱,省着点花。”
俗话说“财不露白”,不能在外人面前说钱的事儿。
“那些钱已经被我花得差不多了。”香菜惆怅道,心想着手上好不容易有了点钱,结果还是没存住。
听了她的话,芫荽先是愣了一下,尔后倒吸一口冷气,心里是又急又气,“你都花哪儿啦!?”
这才几天得工夫,三百多大洋就这么没了!?
就算他拿着这些钱成天胡吃海喝,就这几天的工夫也造不光啊!
想到一个可能,芫荽拉下脸来,用严厉的口吻质问香菜,“你是不是又去跟谁赌钱了?”
说得她跟个赌徒一样,香菜可不爱听这话,撇着嘴不开心道:“哥你把我当什么了。我刚才可是跟你说‘被我花得差不多’,可没说‘被我输得差不多’。”
芫荽可没那心情坐这儿跟香菜玩儿咬文嚼字的游戏,不管是花的还是输的,反正那么多钱就是没了。三百多大洋,那么多钱啊,带回老家去,就算啥农活儿也不干,足够他们兄妹俩过一辈子了。这才几天工夫,这么多钱就没影儿了。
芫荽可要好好问问她了,“减去租房子用的钱,那还有两百多大洋呢,那么多钱,你都花哪儿去了?”
他识字不多,账可算得很清楚。
看一眼芫荽那不苟言笑的脸,香菜忙撇开视线,忽然有种真的做错事了的感觉。她要是不把这些钱的去向说清楚,只怕芫荽要跟她闹好长一段时间的别扭。
“我之前干活儿的那家蛋糕店,你也知道,前阵子,店里死了个伙计,就惨死在那店里……”
香菜话还没说完,芫荽就狠狠抽了一口冷气,一脸惊骇得紧皱起眉头,急声道:“怎么回事?”
“我哪知道怎么回事……”香菜想着她讲的又不是恐怖故事,至于让芫荽这么害怕吗。这年头哪儿死人,还不是寻常的事儿。
她哪里知道,芫荽是害怕这样的事发生在她身上!
芫荽捏紧了手指又问:“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咱们去羊城时候出的事,我也是看报纸才知道的。”见芫荽明显松一口气的样子,香菜大概明白他担惊受怕的原因了,心里顿时涌过一阵暖流,“跟咱们没关系。那个伙计生前就没做过多少好事,估计是招惹了谁……”
芫荽挥手打断她,“人都死了,别说那么多了。”
他是想让香菜嘴上积点德,祸从口出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香菜神色愀然,抠了抠鼻尖又说:“发生了那样的事后,渠老板的店,生意是做不下去了。我昨天还去看了,店里冷冷清清的,他又舍不得把店卖出去。我想着我手上正好有些钱,我就劝他把店盘给我,他还没答应我呢……”
芫荽听后,略微恍然,同时也困惑不解,“你骗他的店做啥?”
“我想开个布行。”香菜左右看了一眼,显得小心翼翼,倾过身子凑到芫荽跟前,将手挡在嘴边小声说,“你还记得我养的那两条蚕吧,已经产了百十颗卵,蚕宝宝马上就出来了。我有种感觉,将来我那些蚕的蚕丝织出来的布肯定能卖大价钱!”
芫荽将信将疑,他知道香菜爱缝缝补补。在老家的时候就养过蚕,还用蚕吐出来的丝织过一条帕子,用那条帕子做了个小布袋,就是香菜现在用的钱袋子。只是香菜那绣工……他实在不敢恭维。
“你刚才说渠老板还没答应你?”芫荽想着怎么让香菜改变开布行的主意。
一看他思索的眼神,香菜就知道他心里在打什么主意,浴室提前给他打了剂防御针,“哥,你可别劝我,不管渠老板同不同意,反正布行我是开定了。他要是不同意,我就找别家的铺子去。”
芫荽将心中的千言万语汇总一句话,“开铺子可不容易……”
要是容易的话,这世上就不会有那么多穷苦人家了。
“是不容易,但是哥,你想一辈子给人打工吗?”香菜这一个转折就把芫荽说愣了,“不试试的话怎么知道行不行,钱没有了可以再赚对吧。咱们有手有脚给人干体力活儿,咱们干的动那是因为咱们年轻,吃的就是青春这碗饭,但是这碗饭迟早会被吃光的。当我们不在年轻,老手老脚的时候回过头来,发现自己一辈子都过得这么平平庸庸,难道你心里就不会有遗憾?我也没有多么大的志向,就是有个小小的梦想,当个小裁缝给人缝缝裤子补补衣裳……哥,你呢?”
正消化着香菜说的那些话,又听她突然这么一问,芫荽脑子里变得一片空白。连香菜一个姑娘家都把自己有梦想的事说的头头是道,他这个做哥哥的还浑浑噩噩,庸庸碌碌。
他第一次,认真的思考自己的人生。
是听父亲的话,继续伪装下去,还是要像香菜那样,寻一条适合自己的潇洒路?
不知怎的,他又想起了林四海的话——
“如今你这个妹妹,不简单。”
芫荽觉得,这句话不像是一个父亲对自己女儿的夸赞。林四海说这话的时候,似乎是抱着敬畏的心态,这……不应该。
芫荽搓着手上的茧子,又一种轻忽的口气说着由衷得话语,“我没想别的,就想看着你将来风风光光的嫁人。”
香菜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这算什么梦想?
“哥,你要多为自己想想。”等伙计将饭菜端上来,香菜招呼着,“哥,快吃,吃完我还要去百悦门呢。”
“百悦门?”芫荽抓起筷子,一听她这话,动作顿住,“你去百悦门干啥?”
“跑堂啊。”香菜倒是忘了把自己要去百悦门工作的事情告诉芫荽了,她倒是有心想瞒着芫荽,但是这种事情怎么藏得住?
芫荽拍下筷子,“不行!”
他果然不同意香菜去那种不正经的地方工作。
香菜料到会这样,早就准备好了一番说辞,“我要是把店盘下来,咱们剩的钱可真就不多了,这倒是其次的。”她沉下脸来,口气变得凝重,“你可别忘了,羊城发生的事儿还没过去呢,我们要是现在不靠着荣记商会和他藤二爷,将来被羊城的那伙人找了麻烦,凭咱们兄妹俩能解决?我也没想在百悦门干多长久,也就是去那里避避风头,等到将来我计划的那布行要是有起色了,就专心去当裁缝了。”
发现自己怎么也说不过妹妹,芫荽很郁闷。毕竟是他管了闲事才捅了这么大的篓子,但是香菜不应该跟他一起吃这份苦头。青龙商会那帮人也不是省油的灯,他光听双虎说的那帮人的累累恶行,就知道他们恶贯满盈。他们要是真的查到他们林家兄妹头上,指不定会怎么着。只怕他们兄妹命都没了。他们兄妹有了荣记商会这个依仗,青龙商会也不会轻易动手……
其实香菜考虑的很周到。这一点,芫荽不得不承认。
这顿饭,芫荽吃的很不畅快,好歹也是跟香菜把点的这些菜给吃完了。
看香菜结账的时候把白花花的银票塞出去,芫荽心里那叫一个疼!
他把香菜送去百悦门,正好顺路去大杂院把他寄放在那儿的车子给拉回家。
取了黄包车回来的半道上,他就被五个人堵在了黑漆漆的巷子口。
进退不得,芫荽一看形势不妙,心下大为惊慌,攥紧了车把,下定决心要冲出一条路来时,一道黑影从墙上跃下,三下五除二将那几个人给解决了。
办完了事儿,那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士转过身来。看清了他的脸的芫荽不禁瞪大了眼,“你……你不是——”
就算对方化成了灰,芫荽也不会忘了他那张脸。倒不是他跟那个人有什么深仇大恨,但是那个人确确实实害得他们兄妹刚到沪市的时候过了一段苦日子。
“钱朗!”芫荽想起了对方的名字。
这个人在船上偷了他们兄妹的包袱,芫荽怎么可能会忘了他!
钱朗讪然一笑,故作好爽道:“你不用害怕,是二爷派我来保护你的,当然你也不用感谢我!”
高手寂寞,也不求回报。不过就是个猴子请来的救兵。
一听钱朗自称是藤彦堂的人,芫荽多多少少明白了。当初钱朗卧底江胖子的那条船,就是他把荣记商会的人引来的,结果害得他在那场混乱中受了伤,吃了个大大的苦头……
感谢?芫荽可一点儿也不感谢他,恨不得扑过去抽他一耳刮子。但是钱朗的身手,他也看到了,真要动起手来,他绝逼不是这个家伙的对手。
对钱朗的畏惧也无法平息芫荽心中的怒火。
芫荽咬牙切齿道:“就是你!当初就是你给荣记商会通风报信劫江胖子的那艘货船的吧!”
“对啊。”钱朗大方的承认,想起那件事,他心情就大爽,那之后藤二爷还重重的嘉奖了他一番呢。
“你知不知道我跟我妹妹差点死在那儿!”芫荽愤怒道。
钱朗一点儿也不因为感到抱歉,反而露出一副同情状,“要怪就怪你们运气不好,我暗中跟了江胖子差不多两个月,才找到了那批金花膏的下落。那批金花膏要是让青龙商会那帮人运到沪市,你知道会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吗?”
芫荽知道金花膏是毒害人的东西,不少人因为沾染了那种东西变得惨无人道卖儿卖女卖房卖地……
钱朗做的是好事,让芫荽没话说。但他心中仍愤愤不平。
还有就是——
他看着被钱朗撂倒的那几个人,神情变得更加阴沉,没想到青龙商会的人这么快就找上了他……
“这儿交给我收拾,你快走吧。”钱朗催着他。
芫荽犹豫了一下,抓紧了车把,拉着黄包车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刚出了巷子,他就听到身后响起一阵响亮的口哨声。紧接着他就看到附近的几个跟他一样的车夫拉着黄包车鱼贯而入了那条他刚刚离开的巷子。
芫荽在不远处停下来,静静地观望着那边的动静。
不大一会儿,他又看见进去的那两三个车夫拉着黄包车又从巷子里出来,虽然他没看清楚,但是敢肯定车上载的就是那几个被钱朗打晕的人。
“别看啦。”
身旁冷不丁响起一个声音,吓得芫荽浑身一个激灵,在这初夏的夜里,愣是冒了一身冷汗。
芫荽僵硬的扭过脖子,看到钱朗好整以暇的立在他身旁。
芫荽惊得抽了一口冷气,他完全没发现——
钱朗什么时候从巷子里出来的?会瞬间移动不成!?
“不是叫你快走了吗。”钱朗看着芫荽那张惊恐的脸,自以为是道,“好好好,我知道了,我送你回去。”
他以为芫荽是害怕又有人来找麻烦。
钱朗登上芫荽的黄包车,又说:“以防有人跟踪,多绕几个弯儿。”(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