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小花坞风光无限,今日的地主鱼岩知府朱大猷俨然是最得意之人,便有那刻意恭维者喊他一声“国丈”,他也敢腆着脸应下。直到鱼岩郡王的王驾到了,他才紧赶着亲自去服侍。
宗政恪藏在小树林里,将这对主仆看得真真切切。不知不觉间,她双手的手指都深深地没入了树干里。被扎破的手指缓缓淌出鲜血,很快便将大片树皮染得通红,她却丝毫不知。直至此时,她总是平静无波的脸上才浮现出刻骨的仇恨。
皇城里的那一大家子,是她前世不幸人生的始作俑者。而鱼岩郡王和朱大猷这对主仆,则给她前世本就毫无亮色的未来又恶狠狠地泼了一大桶的墨汁,黑暗到了彻底。
即便是如今,那事已经过去了近十四年,前世后来她又经历过无数悲惨劫难,今生也在佛前洗涤了近十年的满腔怨愤,她对鱼岩郡王和朱大猷这对主仆的仇恨也未减少一分一毫!
倘若不能见这对主仆以最悲惨的方式死去,她心间郁结的这股愤懑之气就始终无法纡解,总有一天会变成她此世崭新人生路上的梦魇和永远不会消失的心魔。
所以,一定要他们死!一定要他们尝尽痛苦折磨之后再死!宗政恪缓缓深呼吸,艰难地压下起伏心潮。此时只她一人,她想如何发泄情绪都无人得知,也因此她要控制情绪倍加困难。
肩膀被什么尖锐的东西轻轻地戳了戳,宗政恪恍若梦醒,深深后悔自己一味沉浸在了前世仇恨之中竟然失去了警惕之心。她倏地扭头望去,只见一根树枝刚刚离开自己的肩膀,树枝的另一端竟是在一只通体雪白的猴儿爪中。
“吱喳?”这猴儿只成人半臂长短,四肢纤细,五官灵秀,还穿着一身儿崭新的宝蓝色小道袍,放在猴界绝对是只美猴儿。它圆滚滚的金黄色瞳仁里满是好奇与隐约的同情,见宗政恪看它,它又吱喳了一声儿,仿佛再问了一句——你怎么啦?
宗政恪心头大震,紧紧抠入树干的僵硬手指也不自觉软下来,这才惊觉自己两手都满是鲜血。但这不要紧,要紧的是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会在此处遇着了它!
她认得这只小猴儿,且可以说,天一真宗药庐里的净虚道姑与这只猴儿,都是她奉之为恩人的存在。如果没有它,恐怕前世她就算被净虚道姑治好了身体的伤,也永远无法痊愈心上的痛,永远振奋不起精神打算活下去。
十三年前,从天幸国朝送亲的使臣高傲地离开金帐汗国的当天起,到她奄奄一息之时,她被肆意凌虐蹂躏了整整三天三夜。
红帐的管事见她命不久矣,便令人将她扔进了最近的河里。那时,刚刚初春,那条河解冻不久,尚有大大小小的冰凌漂浮在河面上。
她原本已经晕厥过去、意识皆无,徜若管事不理会她,她很有可能就那样死去。但这冰冷的河水竟然将她冻得醒过来,她睁开无神的双眼,看见的不再是阴冷的红帐灰沉帐顶,而是蓝汪汪有如一方明净无瑕琉璃的天空。
那天空真美呵!竟没有一丝云彩,蓝得干净、蓝得清透。她发自内心地笑了,因她无比清醒地知道自己很快就要死去。她欣慰于自己死在如此美丽的蓝天之下,死在如此寒彻肌骨却明净清澈的河水之中,死在远离那些肮脏耻辱的地方。
她不是没想过以死解脱,但那些畜牲不如的东西挑断了她的手筋脚筋,挖去了她的舌头敲去了她满口编贝玉齿。如果她绝食或者碰头以寻死,便会有更加不堪的凌虐手段加诸于她身上。
数次之后,她终于绝望了。感觉受到了侮辱的金帐汗王要让她生不如死,她一介无依无靠的孤女又能如何?她竟有些感激往常那个稍不如意便要虐打凌辱她一番的红帐管事。不为别的,只为他终于肯让她去死。
她瞪着眼睛,决定要看着这片蓝天死去。可是当她真的沉入无边黑暗又再度醒来时,却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这个地方,空气里流动的都是草药的味道儿。苦的、酸的、甜的、涩的,混合在一起,给她难以形容的感觉。
她躺在地上,身下垫着普通的棉布褥子,身上盖着棉布薄被。她的手脚仍然不能动弹,却能感觉到疼痛和酥麻。一个满头白发的苍老道姑慈祥地看着她,手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微笑着说:“孩子,喝药吧。”
她闭上眼睛,紧紧地抿住了嘴唇。她想死,不想活。苍老的道姑很有耐心,给她梳理干涩枯黄的头发,帮她净面擦身,唱一首柔软动听的童谣哄她吃饭吃药。但她依然紧闭眼睛紧闭嘴巴。
就这样,她也不知过了多久,无论那个苍老道姑说什么做什么,她都不吃药不吃饭,一味地沉沦于自己悲惨的世界里,安静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直到,它的出现。
它是一只刚出生的小猴儿,那么小,蜷缩在一起比她瘦骨嶙峋的拳头还要小,连眼睛都没有力气睁开。苍老道姑将它放到她脸上,它低沉缓慢轻微得近似于无的呼吸很久很久才会有一次。
苍老的道姑告诉她,它生下来便失去了母亲,它也不想吃任何东西,它也想死。既然她和它都想死,那便死在一起罢。
说完这些话,苍老的道姑便走了,将这扇门紧紧地关上。她仍然无动于衷,她既然漠视自己的生命,又如何会去关心别的生命呢?有个伴一起去死,不错啊!
于是,房里便只剩下她和它。她昏昏沉沉地睡着,仍然等待死亡的降临。这次她终要死了罢,因她第一次梦见了她从未见过面的亲生母亲——养母玉妃说,她的母亲因生她而难产而死。
好奇怪,梦里,她的母亲竟长着和那苍老道姑一模一样的面孔。母亲捧着她的脸,轻轻地吻她,满眼慈爱的看她。她的眼泪缓缓流下来——为了生下她,母亲去了。
有什么在舔她的脸颊,她睁开眼,呆滞的眼珠转了转,看见那个团在自己脸上的小东西正伸出粉嫩嫩的小舌头,一下又一下地舔着她的眼泪,且用一双金黄色的美丽眼睛凝视着她。
——那双眼里,满满的孺慕,仿佛孩子看见了母亲。
徜若她的母亲没有逝去,当还是婴儿的她初次睁开眼睛,是否也如同这小生灵一般用这般满是依恋信赖的眼神望着母亲?
忽然,她慢慢流淌的眼泪如洪水倾泄,她拼命地呜呜哭出声音,她努力挪动无力的手脚,最后她发疯一般用自己的头颅用力地撞击地面。她脸上的小团子吱吱哇哇叫起来,它虽然小小的,声音却大得惊人。
终于,那扇紧闭的门开了。
她扭头去看,只见一缕阳光从门缝里透出来,恰恰照在了她脸上,也照进了她心里。
是这只猴儿唤起了宗政恪的前世对生的渴望,对新的人生的祈盼。在她心里,它不是拥有类似于人类情感的生灵,它就是一个真正的人——会因她哭、因她笑,会依赖她、信任她,将它的一切都托付于她之手的她的孩子!亦是她的恩人!
身为药奴的那三年,她精心地养育着它。除了没有乳汁哺育,她所能做到的一切都如同一个真正的母亲——她已失去了做母亲的能力。而这只被她唤为“长寿儿”的小猴儿,亦拿她当了亲娘,一时半刻也离不了她。
十年前,她被勒死在药庐她的房里,她最最遗憾之事便是为长寿做的一身儿道袍还没有做完,更没有在临死前最后看它一眼。十年前,她死后不过半个月便在宗政恪的身体里重生,最最欣悦之事便是终有一日,她还能见到她的小长寿儿——身为天幸国朝的游魂,她只能在天幸国游荡。
这些回忆有如浮光掠影,在宗政恪脑海里一闪而过。但她与长寿儿相处时的点点滴滴,都死死地镌刻在了她的心底,永生永世永志不忘。所以,她能一眼就认出,此时蹲在自己不远处的枝杈上,好奇地望着自己的小猴就是她的长寿儿。
压抑了十年的思念如潮水一般喷涌,将宗政恪用了十年时间才炼就的理智冷静尽数冲毁。她颤抖着声音,眼里饱含泪水张开嘴,轻柔缓慢地唱起了当年那苍老道姑总是唱给她听的童谣——
“芦苇高,芦苇长,隔山隔水遥相望。芦苇这边是故乡,芦苇那边是汪洋。芦苇高,芦苇长,芦苇笛声多悠扬。牧童相和在远方,牵挂娃儿最是娘。”
前世,她被挖去了舌头敲碎了牙齿,天一真宗的医师药师再手眼通天,也无法帮她重生齿舌。后来,苍老道姑——净虚道姑费尽周折才为她做了一副假齿,对她失去的舌头却是无能为力。
每每净虚道姑唱起这首《芦苇歌》,她便和长寿儿一起静静聆听。这首童谣的每个字每个音节,她都牢牢地记在了心里。尽管她不能发出声音,却可以无声跟随。
一曲唱罢,她总是会伏在净虚道姑膝头,怀里抱着长寿儿,任时光安静无声地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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