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平很惊讶,他不能相信,在这种地方会见到他。
胡义不惊讶,这果然是三连,郝平正在朝他惊讶着。
“你……为什么在这?”
“出任务。苏干事在隔街的院子里。”
“苏……干事?也在这?”
“我们正要离开。建议你们也离开。”
“那要等我拿下兴隆镇之后。”
“敌人增援半个小时就到,现在……大概不需要半小时了。”
“说梦话呢你?”
“这梦话不是我说的,是治安军说的。”
“不可能”
“我也觉得不可能。你自己斟酌吧。”
在三连战士们的沉默聚焦中,胡义转身,该说的说了,同为连长,他没资格对三连的行动指手画脚;当然他也没兴趣对三连的行动指手画脚,就像石成的死,他都没觉得悲伤;因为石成死得很光明,尸体还暴晒在阳光下,不会像流鼻涕死去时那么湿冷;无论最后什么状况,也不用担心没人埋葬他,因为他还穿着侦缉队的皮,揣着侦缉队的本,这很好,这已经很好了,这才是该在意的。
在三连战士们的沉默聚焦中,郝平看着胡义转身,同为连长,他看不惯胡义,比看不惯高一刀更甚,因为他甚至嫉妒,嫉妒他的不被束缚,嫉妒他正在转身的淡漠;正因为战士们都在看着,他更不能低下连长的头颅,向他所嫉妒的他征求意见,只能继续用自信伪装表情,掩饰起彷徨,却不能止住额角正在下滑的汗。
突然有战士惊叫:“你们看!”
尚未迈出三步的胡义也抬起阴郁的眼,随着所有视线一起望向兴隆镇中央方向,镇公所的二层小楼屋顶之上,几个战士影影绰绰,肩扛怀推奋力将一根旗杆竖起,一面鲜艳的,红旗,正在远远的,徐徐的,展开在阳光下。
凌乱的枪声依然无规律在响,所有望到红旗的战士都肃穆了,呆呆地望,或吃惊地望,远方的天空也被红旗倒映得格外兰,大家都来自山里,没人见过红旗飘扬在大片屋瓦上,飘扬在死气沉沉的灰色城镇中央,夺目得出奇!
胡义无数次见过青天白日旗在城市中心高高飘扬,也曾无数次见到那面旗帜在废墟烈焰中随着漫天灰烬千疮百孔地黯然飘落;又见旗帜高高飘扬,无论红色,还是蓝色,带给他的感觉都不是兴奋,而是一种无奈的悲伤,祈盼它能永远飘扬,不会坠落的悲伤!
……
“咱们现在就走,直接往北出镇,也许还来得及!”匆匆进院的胡义顺过踢了墙根下休息的罗富贵一脚。
“三连不撤吗?”苏青更关心这个问题。
“西边正在粘着打,里边拿下了镇公所,三连已经散了,没那么容易收拢,咱们不能等他们,必须先走!”
罗富贵当先窜起来,急急出门,小红缨第二个跳起来,追着那熊低声嚷嚷:“哎,跑个屁,一会儿背我几步行不行?”
“不要脸的玩意,多大了你都?老子这次是要当尖兵呢!”
“呸你个尖兵!”
马良站起来回头看看,没动地方,胡义这才回头,发现苏青还原地坐着呢。
“我们应该跟三连一起!”
“我的任务是把你平安带回。”
“我是独立团的干事,三连是独立团的三连!回到三连,就是回到独立团。你的任务结束了!”
胡义无语看着苏青,苏青平静看着胡义,马良思考着看他们俩,似乎一个胡搅蛮缠,一个是自私冷血;再想想,胡搅蛮缠的是为了三连,自私冷血的该是为了她;又想想,他应该知道她为什么胡搅蛮缠,而她应该知道他为什么自私冷血。
“信不信我现在把你扛起来走!”他终于凶相毕露。
“那我就毙了你!”她终于横眉冷对。
马良不太懂,他和她的愤怒明显在升级,却没像往常那样感觉到他们相互散发向对方的冷。
四目仇对,几秒钟,像是几个世纪。
“我不是三连的连长!”
“可我是独立团的政工!”
不知何时,小红缨和罗富贵又退回到了院门外,一高一低探着头不喘气儿地朝院里看,到此时,罗富贵终于叹了口气:“完!”
……
杨得士站在兴隆镇镇公所楼下仰头看那面高高飘扬的红旗,一遍遍推眼镜,激动得不能自已。
潘柱子站在杨得士身旁,同样一脸骄傲,因为三连发动进攻的时候,提前隐蔽在这附近的他们趁乱直接攻占了镇公所,所以红旗才能这么顺利地飘扬起来,他潘柱子又是大功一件。
枪声凌乱不绝,附近街巷到处是三连战士在奔忙,提着桶拎着刷子,将墙上的‘大东亚共荣’狠狠涂花,在旁边,或者更高处,重新涂刷‘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一张张提前备好的抗战标语被张贴在街头巷尾,全是杨得士的潇洒笔迹。
一个通信员急急奔跑在街边,被红旗指引着方位,推开正在涂刷标语的战士踉跄急转弯,一头冲进了镇公所院子:“指导员!指导员!连长命令……呼呼……向北撤退!现在撤退!”
“什么?”杨得士惊讶,这才多大一会儿,他刚刚把带领的三个排战士撒出去制造声势:“为什么要撤退?”
“胡,胡连长说,敌人增援到了!”
“敌人增援……等会儿,你说谁?胡连长?哪来个胡连长?”
“九连长,胡义。还有苏,苏干事也来了。”
那眼镜差点从杨得士的脸上掉下来,胡义这个名字,几乎是灾难的代名词,虽然觉得不可思议,可杨得士不敢不相信,虽然枪声还是只在西边凌乱,他却忍不住往每一个方向的天空看,突然狠推了身边的潘柱子一把:“收拢队伍!撤退!快去通知撤退!”
……
从残破的墙角向外探出视线,便可看到一望无垠的北方荒野,在阳光下静静泛着青色,延伸向灰色天际。
对面的马良也缩回墙后:“哥,我出去看看吧。也许……是我们判断错了。”
沉默了一会儿,胡义摇摇头,顺手将旁边墙后的战士那支步枪扯在手里,拽枪栓子弹上膛,匍匐几下重新探出墙边,摆上步枪。
啪啪啪……快速的拉拽枪栓快速的五次射击,把后面那战士心疼得直傻眼。
第五声枪响的余音还未绝迹,北方荒野中猛地咆哮起轻机枪的射击声,弹雨划过荒草呼啸而来,撕扯抠挖着胡义附近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