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凌乱的钱庄一楼,依然暗淡的光线,依然暗淡的每一张脸,无论绝望、悲伤、还是痛苦,依然暗淡。
暗淡中的胡义站起来,已经静了好久,他觉得是时候了,他猜不出会有多少警察和侦缉队会因为金条而当逃兵,他只知道曾经,总有人因为打扫过丰厚的战场后而悄悄消失,当初那个身为督战队队长的他假装不知道,只是命人在名册上将那些名字用红色勾掉,假设他们已经殉国,其实他们和尸体有分别么?
凭经验,凭已经喧嚣过几次的枪声,胡义判断这钱庄外面有五十到八十条枪,还包括前门外的一挺捷克式,兵力约算为两个排;他也知道兴隆镇还驻有一个连治安军,可是一直没见露面,凭猜,可能在外围,但外围的事情不是此刻能细想的。
只能假设,敌人兵力平均拆为两半,一半堵前门一半封后院;哪怕后院方向逃兵不多,可有了金条的敌人应该不再玩命了,一般人也无法想象搏命突围不做一次集中,而分成先后两波,这听起来是个很蠢的决定,胡义的呼吸比刚才顺畅了许多。
其实他很想安排砍九那些猪八戒做前锋,但是机会没有第二次,他不敢信任,也无法信任,警察和侦缉队可以为了金条当逃兵,谁又能保证出了钱庄之后,砍九和他的人不会为了各自性命而抛弃预案呢?这种事胡义见得多了,因为他自己就是个逃兵,谁不是逃兵?
“哥,我想做一位。”
马良的声音略显哑,很轻,半脸的血还在,已经干涸,这不是爱干净的他的作风。
“等你舍得擦干净脸再说罢。”
胡义知道他这个状态做前锋必死,因为他的心仍然是软的,他已不再机敏。
“狐狸,这次让我做二位,行么?”
小红缨盼望能与胡义共同浴血,她自知胡义永远都不会让她当先锋,那么在胡义身后做火力支持与扩展也很爽快。
“省点心吧你快!”说话的不是胡义而是罗富贵:“你三位苏干事四位,我凑合在后边照应你俩。”
“骡子排二,马良断后。”
“啊?我……不适合吧?”
“至少你是个机枪手。”
“可我没机枪!”
“有什么区别么?”
于是,罗富贵也开始怀念尸骨未寒的石成了,尽管石成总抽疯,总干些恶心人的血腥事,那一点也不影响战友们看待他的信任目光,他是个真正的战士,一定有人继续这么觉得。
……
全体突围成员止步于钱庄后门内,胡义、罗富贵、小红缨、苏青、马良,以及砍九和剩余的六个猪八戒,因为楼上的射击过程中又没了两个。胡义做前锋,砍九没争当,不过他倒是匀给了胡义一些子弹,让胡义那把m1932的两个长弹夹和一个短弹夹全装满了,刚刚凑够五十发。
小红缨从大厅的尸体那搜罗出两把死者的驳壳枪,子弹没富裕,只有枪里的,她斜眼看了主动朝她要枪的苏青好一会儿,终于将其中一把递在苏青手里:“有八发。那你就得负责看右边。看好喽,别让人打碎了我的后脑勺。”
有人开始做深呼吸,有人下意识攥紧枪柄手心开始冒汗,听胡义在暗淡里沉声说:“只要够快,我们面对的敌人不会多,也许只是我们的一倍多,关键就在最开始,别舍不得泼子弹!一层破后层层破,不变方向突穿三道巷就能暂时出圈子。你的人分两组,出门后一组翻对墙一组翻右墙,过墙后全体朝北。都准备好了么?”
沉重的门栓开始响,一抹光线立即冲散了暗淡,又一次横向扩大开来,明亮了每一张阴暗面孔,一个紧随一个冲出,投身耀眼光明。
当猪八戒即将窜上院墙,后院门被胡义猛然拽开了。
“你右!”他大喊,随即将他的枪口向左伸出门外,横向扣扳机,罗富贵的枪口向右伸出,也开始连扣,比胡义打得还快,他更习惯干这个。
伸出院门的两个反向枪口像是两条疯狗狂吠,子弹盲目飞向门外巷道两面,胡乱击中了墙,击中了地面,大概什么都没打到,却让巷子两端传来惊慌喊叫,老鼠般躲。
第十枚弹壳跳出枪膛的时候,胡义便冲出去了,随后是马良窜出,抬枪直瞄胡义的反方向原地等待射击,接着是硬着头皮的熊,顺手扯下了猪八戒面具露出不甘心的丑脸,端起驳壳枪冲出院门追近胡义侧后,向巷子一端疾冲。
巷道不宽,却仿佛很长,青砖灰墙蓝天遮盖,每到此时胡义只会专注于枪口,一次次射击后座力冲击着他的臂膀和肩,令他伴随摇晃,令他莫名兴奋,甚至感觉不到垂直抛出的弹壳偶然砸在了他自己的帽檐,一心要把目标压制在巷口侧外不敢探出来,并且前进。
在胡义侧后,罗富贵努力控制着步幅,生怕超越,因为前方的巷口令他恐惧,那两边肯定满布枪口,那是鬼门关!他紧紧端着枪口却不射击,这个熊对射击的兴趣一向不大,出于机枪手的本能,他想等到胡老大换弹夹,他得保持压制的持续。他不想死在这条该死的巷子里,可他也不想死在前方的巷口,他第一次痛苦于死于此或死于彼的纠结。
他们都无法注意到他们的配合有多默契,当胡义那把m1932跳出了第二十个弹壳,罗富贵的枪口便猛地震颤起来,衔接极其完美,只是……对于前方的恐惧之心导致他下意识切换了连射模式还不自知,他的枪口跳起来便再也不停,恶狠狠发了疯,一蓬弹雨如狂风,没头没脑扑向前方的空荡巷口,无论两侧墙壁还是地面,飞迸起的灰雾如花般连绵绽放,随即蒙蒙。
鬼门关就要到了,巷口距离只剩下十几米,胡义已经开始加速,并贴向左墙,枪口越来越偏右;如果不是他在前,罗富贵可能要掉头跑了,这熊都不知道是什么力量驱使着他也跟着加速,逐渐靠近右墙,枪口偏左,他要面对左面的一切了,看看谁会被打成筛子,腿如坠铅,却仍然着了魔一般被侧前方的魔鬼拽着恐惧的灵魂跑,无法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