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一双裸露着脚面的破草鞋,大步行走在泥泞的小路上,破烂的裤子脏湿得看不出颜色,上衣也是一个样,扣子已经不全,腰里紧扎了一根麻绳,头顶扣着个破毡帽,二十岁年纪红脸膛。
最醒目的是后背上拴背着一把大刀,长约一米,刀身被破布片缠了,刀柄斜摆出肩膀头,铜黄色的刀环随着行人的行走动作,冷冰冰地晃动在雨幕中。
爬上了一道岭,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再抬眼,蒙蒙的前方,隐约显露两座山,脚下的小路一直延伸向两山间的低谷。那里,似乎是个村子。
当这个背刀人进了村,他失望了,残垣断壁废墟一片,这里曾经是个村子,也曾经是个战场。
至少停下来避避雨吧,大部分屋顶都烧光了,四下里都是黑乎乎的灰烬,被雨水冲刷后落地搅拌,变成一道道流淌着的黑水。不远处一间屋斜塌了半边,却还撑着半边摇摇欲坠的残破屋顶,雨中的背刀人走向那里。
尽管脚下都是碎砖断木倒塌时堆成的棱角,起码这一小块地方是于燥的,让的背刀人心情大好,当场弯下腰,推开碎墙,掀起断柱腾出一小块方便休息的平整地方,然后在这片于燥的废墟堆里扯拽出所有能够用来点火的木质东西,柜子碎片,窗棱碎片等等。
哗啦——
一大块倒歪在地上的残墙猛然断裂开来,腾起灰尘一片。
背刀人皱着鼻子在脸前摆了摆手,待尘土散落了,往那断裂的缝隙里瞥了一眼,看到了木箱一角。
一段时间后,半边屋顶下冒起了烟,火堆点起来了。
背刀人坐在火堆边,脚前摆着一个扁长的木箱,伸出脏手在木箱上随意抹了抹,灰尘下露出几抹军绿色,同时显露歪歪扭扭的几个刀刻字迹。
背刀人不认识字,不关心写的是什么意思,直接将木箱打开……果然如预想的一样,这箱子是装枪的。
拎出一支,老套筒,已经破得不像样,估计枪栓都拉不开了,摆弄两下撇在一旁;拿出第二支,这个是汉阳造,成色比先前那老套筒强多了,可惜的是没枪栓,这跟棍子有区别么?搞了半天这箱子里全是残废货,随手把汉阳造也撇下了,再低头往箱子里看,愣了愣神。
第三支步枪被拿了出来,黝黑的金属光泽,木质枪身似黑似暗,却又透着似红似血,枪身中段前手托握位置有漂亮光滑的顺向凹槽,让人一眼就能感到抓握时的舒适,枪背贴合着微微隆起的木质曲线,枪身上挂着背带,背带中段有一块位置似乎被火烧燎过,发黑。
背刀人有点失神,这枪……太漂亮了,这绝对不是汉阳造,这更不是小鬼子用的那个,从没见过。哗啦一声,声音清脆于净,枪栓稍显涩滞,几乎新的,只是弹仓是空的。
雨在四周沙沙下,半个屋顶下的火堆偶尔哔哔啵啵地发出燃烧响,背刀人烤着火,端着那支步枪不停地摆弄着,发现了枪托底部有一排不起眼的数字,看起来是后刻上去的,可是仍然搞不懂那代表啥,索性不再多猜,端起枪来胡乱比划着打发时间。
装枪的箱子也被添进了火堆,火焰正在爬上箱子上刻的那几个歪歪扭扭字迹:独立团供给处。
枪托底下刻写的是:1070-1963
雨中,胡义喘息着,将驳壳枪揣进了腰后的枪套,跪蹲下来,掀翻泥水中的尸体,撕开尸体的衣领,伸出泥污不堪的大手去掏摸。
没在脖子下,那就伸手到腋下去找,很多鬼子有这个习惯,会把它缝在那里。
攥住了,猛力一扯,摊开手掌,赫然一枚椭圆形的铜牌在手中,雨滴一次次地砸在铜牌的表面,湿润了那上面丑陋的数字,和狗名,渐渐湿润成一大片。
顺手把它揣进了衣袋中的泥水,起身,静静看了树林中的雨幕一会儿,掉头跑向那片开阔的泥泞。
雨中,高挑的泥影继续狼狈着。
摔倒了,就大口喘息一会儿,然后手脚并用地爬一阵,觉得好一点了,就趔趄着站起来,摇晃着跑一段,冷不丁又一次摔倒。
不知道已经跑了多远,也不知道多久,泥,水,绿色,雨,无论眼前的景物如何变换,也只有这四个主题。
在泥水中艰难地撑起无力的胳膊,抬起头,曾经的艳丽被泥污遮得不见,满眼里只有白茫茫的雨,和无穷无尽的泥,于是,再一次哭出了声。
“我实在不明白,你怎么还能有力气哭?”
这句平淡的话,这个低沉的声音,让趴在泥里的周晚萍猛回过头,看清了身后雨中那个泥泞的男人身影,突然哭得更大声,更沙哑,更没羞没臊,根本不管什么年龄什么地位,只想拼命地哭给他看,爱怎样怎样。
胡义很无语,不愧是周大医生,总是能人所不能。站在泥里,淋着雨,静静看着她趴在几米远的泥里哭,不管不扶,一直到她的哭声渐渐低下来,才说:“省下这力气,用来继续跑不是更好么?”
“我不跑了我就呆在这了……不用你管了……”
“也许还会有敌人追来。”
“我不管。”
“你会被先奸后杀。”
“那我也不管”
做了个深呼吸,不再指望力竭崩溃的周晚萍会马上爬起来,胡义往雨蒙蒙的四周扫视了一遍,然后掏出指北针来打开,又抬起头认真确认了方向,重新收起指北针。
将两臂上泥透的衣袖再挽高点,紧了紧斜背的步枪背带,迈大步走向赖在泥里的周晚萍,弯下腰,左手攥住了她的一只胳膊,右手抄住她的一条大腿。
“你于什么?”
“找个地方把你先奸后杀”话落后胡义一叫力,将周晚萍倒趴着扛上了右肩,走向确认过的方向。
扛着女人行走的身影渐渐模糊在雨中,他们的对话声也渐渐模糊在雨中。
“要去哪?”
“必须尽快到师里,这是个大麻烦。”
“这也太不舒服了……能不能改成背我啊?”
“不喜欢你可以回到泥里去继续呆着”
“那好吧……”
“大姐,你能不能老实点?”
“你这一背泥……我哪抓得住啊?”
雨中,徐科长走在泥泞不堪的小路上,面色很不好,眉头皱得很深,脸上湿黏黏一片,不知是雨还是汗。
走在前面的叶排长回头看了他一眼,跺了跺脚上的泥,反身继续走,同时问道:“你在担心什么?”
“哦……我……没什么。”徐科长回过神,重新看着脚下晃动的泥泞。
“坦诚一点对你没坏处。”叶排长继续走着,但是身后的徐科长一直没说话,于是头也不回地继续说:“我答应了你,就不会骗你,前提是……你也该这样想。”
徐科长忽然深深叹了一口气:“你放心,我没骗你,可是我……觉得我还是很难活下来。”
这句话让叶排长停下了,转过身,表情复杂地看着徐科长不说话。
后边的徐科长只好也停下来,看到了叶排长的面色,忍不住苦笑了一下:“我不是不相信你说的话,我是不相信你们。”最后的两个字被徐科长特意强调了语气。
“什么意思?”
徐科长回头看了看后边的队伍,又看了看雨中的隐约远方,犹豫了一会说:“为了我自己着想,我愿意先告诉你些事。虽然那是师部,但是守备力量加起来最少也有一个营,就算我领着你们到了那里,而且全盘给你们说明防御情况,你们也无法成功,不会成功的,那我又怎能活下来?”
叶排长明白了他的担忧,不禁微微笑了笑:“不得不说,你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你很聪明,我喜欢与聪明人共事。”挥了挥手示意身边的队伍继续往前走,然后又说:“放心,我有自知之明,也懂得量力而行,你只要做好你该做的事就可以了,到时候是打还是等,要看情况才决定。”
说完了话,叶排长转身继续前进,走了几步再次回过头,补充说:“鉴于你的坦诚,我也可以告诉你一件事,我叫上川千叶。”
看着叶排长的背影,徐科长的面色并没有多大改观,站在泥泞的原地沉默了一会,才继续跟在队伍里往前走。
他说……是打是等要看情况决定,等什么?援军山高路远,到时候再派人跑回去报告?不可能吧?何况这里不是山外,这么做变数太大了,根本不保险。
从队伍最前头的人开始,挨着个向后细看,一直看到最后头,其间有几个人背着杂七杂八箱子类的东西,有的为防雨水蒙了油布,并且体积都不大,可以确定这三十多个鬼子没有电台,当然,如果他们带着电台的话一旦被发现就会直接露馅。
那他们怎么通知援军来?真的要靠派人跑腿吗?这个问题在徐科长的心里纠结,百思不得其解。
闷头走在雨里,已经感觉不到雨点落进脖领的凉,看着脚下的路,却失神地注意不到脚边的坑,一直纠结于问题答案的徐科长终于跌倒在泥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