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二人一退出那处秘地,玉弗脸色就放了下来,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快:“掌门还不快离开我的洞府?”
存真晓得这是他爹知道自己看穿了他的老巢,心里不自在,也不留在这里讨人嫌,匆匆一礼:“是。”
刚刚淳意问他的那些问题,他未尝没有在心里自问过,只是从来没有人一剑就挑开,放在明处质问他。
他刚刚虽那样回答了淳意,实则有很多事情,他自己都没有想明白,他得回去好好想想。
作为存真的小伙伴,于锦就没那么多纠结。
在那件改变了许多人命运的事里,她早就已经下定决心,不管挡在前面的是谁,仇,一定是要报的。
只是,现在拦在她面前的,变成了她在此世最好的朋友。
如果存真还是以前那个傻呵呵,只要自己干什么,就一定会无条件站在自己身边支持自己的人,于锦有些担心他立场的变化,这些事本来就无法勉强,她只需做好该自己做的部分即可。
“师父,土方城还有半日可到。”小宝的声音打断了于锦微乱的思绪。
她收回杂乱的想法,点点头道:“嗯,今日天色已晚,我们先到土方城休整一夜,明天再奉上拜帖。”
这次跟着她来的有五个人,全是福气楼的元婴期高手。
这些元婴期高手又有随从及属下若干,攀一带二连三的。足有二三十号人。这等出行的排场,便是她当老祖的时候都不曾有过。
于锦开始有些不明白空图的用意,因为这些人都是在西浯洲成名已久。把他们派过来,不是曝露了自己跟福气楼的关系?
空图跟于锦的师兄妹关系可是连他们三人在内,当世知道的人里不超过十个人的。这一次也是打着“福气楼”客卿长老的名义行的事。
星沉宗毕竟因为星德需要静养,能晚一天在世人面前曝露就晚一天。
但转念一想,这次或许空图只是想把她和福气楼的关系摆在明面上,也是可以让她多一点筹码立足修真界。
当然,更重要的。只怕是空图想借“福气楼”的关系成功跟平云宗搭上。
毕竟他现在的总部在西浯洲,还开到了御兽宗眼皮底下,只怕两方早就势成水火。平云宗跟御兽宗的关系不好。正好给了福气楼发展的契机。
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空图只怕还存着与平云宗结盟和刺探消息这两手打算。
隔着星河舰透明的冰晶窗户,遥远的平云宗山脚,它的山门仿佛一个张大的巨口。
于锦看着那个巨口。轻声在心中问道:“存真。你到底还是不是原来的那个人?”
与此同时,回到自己洞府的存真也在问:“师妹,知敏的死到底与你有没有关系?”
有生之年头一次,存真心里生出了一股名叫“害怕”的情绪。
因平云宗掌门即位是修真界几百年都没有过的大事件,前来贺喜的修士们在山脚下排成了长队,里面不乏元婴以上的高手。
作为好不容易有了“手下”的于锦,她自然不必再苦逼兮兮地跟着别人一起去排队。
凭着“掌门”亲笔所书的请柬,于锦一行人顶着旁人羡慕嫉妒恨的眼神被平云宗的知客们请进了大门。恭恭敬敬地。
于锦带来的人分成了两拨,修为低一点的被领到知客峰。高一些的,被当成了于锦的随从,跟着她一起去拜见新掌门。
领着于锦去掌门所在主峰的弟子是个炼气大圆满的年轻弟子,他自然不知道于锦跟存真的渊源,一路上一直好奇地打量着于锦,客气地笑道:“前辈可是我接待的第一个得掌门手书的贵客,前辈与掌门的交情一定极深。”
于锦笑了笑,没有说话。
她跟傻傻的“存真师兄”交情是深,可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存真掌门”,她只有似是熟悉的陌生感。
那弟子也乖觉,见于锦没有说话的意思,便不再多问,驾着法剑在前面领路,直飞了小半个时辰才到平云宗正中心地带——掌门所在的主峰。
平云宗于锦到过多次,怎么会不知道主峰怎么走?她也不说要那小弟子跟着她的话,只是随着他的法剑慢慢地坠在后面飞。
近乡情怯不过如此。
但再怎么慢,也不可能飞一辈子。
到了主峰下面,那弟子对于锦行了个礼道:“贵客直接从山道上上去即可,晚辈就到这里,您请自便。”
跟来的几人中有人面色立刻露出了不满:他们福气楼现在在浯洲也是有头有脸,怎么当不得掌门主峰的弟子来迎接一下了?
但这些人纪律严明,见于锦不以为意,也到底没说什么。
于锦心里却有些忧虑:远迎来客是每个宗门应尽的礼仪,作为众宗门之首的平云宗即使傲慢,对这些礼仪也不会太怠慢。现在掌门主峰这么公然无视远道而来,还是掌门亲自邀请的客人,只可能有一个原因:存真对平云宗,甚至只是掌门主峰的控制力比她想象的还要弱。
掌门殿内,玉弗原本在跟存真谈事,面色忽然微微一变,望着他怪笑了两声:“你马上就要有事上门。”只说了之一句话,他便飞退出门,存真眼睁睁看他消失在天际之中。
于锦在山道上慢慢走着,忽觉一缕清风拂向面颊,顿觉不对,直觉地要探手去抓,一把柔滑如丝的触感传到手中,却让她直抓了个空。
她惊疑地停下脚步,左右张望了两下,又暗转《微明洞经》,方觉出一些端倪。暗暗一笑,故作不知,继续朝山道上行去。
等她一离开。原本已消失在掌门大殿的玉弗缓缓在空中现了形,握着自己的衣袖,小声叹了一句:“好个丫头,一百年不见,竟然对敌的敏锐不逊于真儿。”
于锦很快就没空去想刚刚那个故意来捣乱的人是谁,还没有走上山顶,一阵爽朗的大笑从山道的另一头传了过来:“师妹。你终于来了!”
于锦抬眼望去,一道深蓝色的身影如电射虹光一般向山下扑来,于锦身边的人戒备起来。为首的那一人就要喝问。
然而那人来得像是极快,停得也毫无预兆,他在于锦身前三尺突然住了脚,一身蓝袍白襟。对着于锦喜得眉眼都像在跳:“师妹。你怎么才来?”
“存,存真?师兄?”于锦却是隔了一会儿才像找回了舌头,惊讶地问出声。
眼前这人英姿勃发,目如晨星,鬓如刀裁,原本是个极之英俊的美男子,却因为嘴巴张得太大,一身横练的肌肉将飘然如仙的宽袍大宙撑得鼓鼓的。令得他显出了一股与常人不同的傻气而破坏了如玉般的君子之美。
于锦后退一步,一眼看出此人的修为已有元婴大圆满。竟是个跟自己在修为上不相上下的高手。
于锦也是从他那冒着傻气的笑容中认出,这人似乎真的是她那担心了一路的存真师兄?
原主存在记忆里的存真实在是太过久远了,在于锦头一次见到他,他就是那副毛发虬张的野人像,如今这野人剃去了满头的乱须,差一点让于锦以为换了个人。
存真却嘴巴一撇,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师妹,你又不认得我了?”
尽管存真几乎像是换了个人,这个“又”字却奇异地拉近了于锦的生疏感。她想起第一次她真正“见到”存真,也是因为他的相貌改变太大一时没有认他,惹得他委屈了半天。
那股在路上就开始酝酿的距离感仿佛在这一刻冰消雪融,她不由得笑出来:“师兄舍得把你这俊得不能再俊的宝贝胡子给剃了?”
存真俊脸微红:这件事算是他流传最广,知道的人最多的黑历史。旁人现在不敢笑他,也只有这个师妹敢这样跟他开玩笑了。
存真嘿嘿一笑:“师妹又来笑我,那都是我以前太笨闹得笑话,现在当了掌门,怎么还能像以前那样,被人一骗就当了真?”
于锦微微一滞,如果不是他的神色太真诚,她几乎以为存真的话是在暗指自己。
她笑着转移了话题:“对了,师兄怎么当了掌门?这可要好生与我说说。”
存真一开始的反应一点距离感都没有,让于锦也放松下来,原本准备好的试探的话也没有说,而是直言相问了出来。
存真似乎很适应她这样的直来直去,眉头一皱,看着就要大声抱怨。眼角瞥到于锦身边那五个沉默的随从,惊讶地问道:“师妹,这些人是谁?”
于锦道:“这些是福气楼的人,我现在是他们的客卿。这次他们也想参加你的掌门大典,我便带着他们来长长见识,对了,师兄,我先斩后奏,你不会在意?”
存真眼睛瞪着于锦:“师妹,你我何等交情,用得着说这样的话?对了,你得让他们下去,我们自去一旁说话。”
从存真一开始在于锦面前现身,她的惊讶就一层一层的往上叠加。
一个从来在你面前连说话都冒着傻气的傻瓜一下子变得正常了,任谁不会惊讶?即使在跟着于锦历练的那些年,存真的智力似乎也在跟着增涨,但这种增长幅度极小,不像现在,明明昨天还是小学生,今天一下就成了奥赛冠军一样。
于锦知道,不光是二十一世纪,就连这个修真界,对痴傻的人都没有办法恢复智力,最多只能多训练他们,让他们的智商得到小幅提升,但终不能改变本质,使之成为一个真正的健全人。
可存真与她见面开始,不止说话有条有理,还明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知道现在他身份不同,不能随便讲话,还要把人支下去。
他的思维不光已经正常,甚至还有些聪明。
玉弗这一家子是怎么办到的?傻子可是想什么就说什么的人。
不过,事关存真,让那些人跟着也不太好,于锦便挥了挥手,正巧这时已到了山顶,存真招手叫来两个小童,指着那五人道:“你们带他们去后山找几间空屋安置。”
安排好那几人,存真转头又欢欢喜喜地来扯于锦:“走,师妹,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说话。”
存真说找个地方,其实也就找了他的洞府,于锦看他设下隔音结界,才放心地垮了脸色,愁眉苦脸地叹道:“师妹,我做这个掌门快要累死了!”
于锦也不知道他指的什么,只是谨慎地问道:“怎么累死了?”
存真抱怨道:“这些人像这辈子一点事都没有做过的,自从我当了掌门,连门内弟子灵石的发放都要来找我,真是烦透了!”
互相吐槽的确能让人降低戒心,于锦笑着吐槽他:“你以前不是最羡慕玉天掌门的威风吗?还不止一次跟我说,掌门一定是这世上最快活的人,不光没人管他,他还可以管你爹。以后你要当了掌门,一定把你爹——”
“哎!停!师妹!别说了!”存真一下跳了起来,脸红得像虾子似的:“那我不是以前不懂事吗?再说了,我就是当了掌门,我爹也还是我爹啊。”
于锦没有满足吐槽欲,也有些惆怅,以前的存真哪能有这等机变?自己想吐槽他,他也不会回嘴的,她想了想,自己当老祖的时候也确实被这些琐事缠得不得脱身,的确很烦恼,便好心安慰道:“好歹你现在也是掌门了,即使烦了一些,总也是宗门里那个最大的人物。”
一句话说完,存真却更大声地叹道:“谁说的?我现在就觉得我是宗里最受气,地位最低的那个,任谁都能随便来咬我一口,我还不能随便翻脸。”
他小声嘀咕着补充了一句:“还不如以前傻呼呼的,至少想打谁就打谁。”
于锦一时无语:这些事情都是她来时能想象到的,要不然,她也不至于这样担心他,在菁阳山一听说他接管了一个大烂摊子,便星夜赶到了育姜城去找空图核实情况。
她那时管一个小宗门,主事的还不是她,她都时有焦头烂额之感,更何况平云宗那么大一出烂摊子。
于锦正要给存真出点主意,他话头一转,笑望着她:“算了,别说我了,你这些年怎么样?元婴大圆满,一定又吃了不少苦?”
于锦听得也有些憋,便顺着存真的意思转了话头,道:“我那年与你分开后——”
老友许久不见,一聊就是大半天,于锦把这些年的经历挑拣着说了一些,看时辰不早,便向存真告辞了。
她不知道,等她走后,存真看着她离去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