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若知道这孩子这段故事,必得笑话她罢。
这个傻瓜啊,放着现成的福气不享、康庄大道不走,小小年纪,机关算尽,算到什么地方去?竟睁着眼跳进火坑狼窝里。
不去皇宫,进了勾栏……实实在在的给自己找罪受呢?
是,这孩子所到的地方,名唤“花深似海”,是勾栏,也即是妓院。
她见到的那个女人,就是“花深似海”当家的妈妈,姓史,当年也曾红遍京师,好一个花魁,提起“史菊芳”三个字,没有人不知道的。后来她韶华略老,自赎身价,且盘下了这家妓院,几年下来,便经营得有声有色,挤垮当年她出身的青楼,从此奠定同行翘楚的地位。寻芳客若此生未叫过一次“花深似海”的姑娘,那都算白活了。
老夏全名叫夏光中,乃是内外杂务的总管,殷勤灵恳,老鸨们梦寐以求的龟公。霓姐儿名叫采霓,专在妈妈身边服侍的,甚得宠爱,人多敬她一声“姐儿”。
“花深似海”里头,规矩名分甚严,称呼上的花头经也透得很,做丫头的“大姐”、还在习艺的“小鬼”、做上姑娘的“姑娘”,各各不同,而姑娘里又分许多等,一时说不清那许多。
史妈妈把这孩子取名为“如烟”,分派她去的缕思院,是专门教养小孩的地方——“花深似海”里进来的小孩子,倘若资质好的,送去“香魂院”,培养日后做姑娘。倘若资质差些的,就进缕思院,学各种技艺,看日后成就如何,再定是歌伎、舞伎,还是给姑娘们做丫头。
一个姑娘要当红,各个方面都得拿得出手,形、仪、容、声,缺一不可。如烟既然是个哑子,注定做不成红姑娘,史妈妈自然把她分配去缕思院了。
样样事情都得学,几乎喘不过气来。这天清早,如烟因为昨儿没学好一种螺髻的梳法,被罚到花园里采新开的茉莉花蕾,要趁曙光未现、露珠初凝、花蕾刚绽开一点缝儿时把它采回来,给院里合香粉用。
新鲜的小花蕾带着淡淡的绿色,顶端雪白,那样鲜嫩饱满。一点很小的力就可以把它摘下枝头、把它揉碎,可它在这里,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怕。
如烟的心微微一软、然后缩紧,什么东西垮了下去、松弛得像一摊烂泥,同时却又那样高高的飞起来,攫住人的喉咙,让人想哭、想只是含一粒花蕾在嘴里,然后倒向花丛间,在它们未绽放出芬芳之前,把一切都放弃,放过风生水起。
可是她终于什么都没做。
手也不停,飞快的采下一粒粒花蕾,将篮子越装越满。因为若完不成任务,会受到教养嬷嬷更重的惩罚。
在“花深似海”,如烟学到的重要一课,就是如何利用或者牺牲身边的美丽事物,来成就自己的美丽与安全。忍耐住所有感情、感动、以及软弱,按部就班,不动声色。
一阵窸窣声,有个人从树丛里钻出来,如烟吓一跳。
身上脸上粘满了汗水、灰尘和草屑,那样脏,眼睛却那样闪闪发亮,探出头来,左右看看,瞄如烟一眼,咧嘴笑了,悄声道:“没人在吧?”
如烟吓得后退一步,嘴巴无声张开,描绘两个字的形状:“贴虹?”
贴虹是睡在如烟隔壁房的孩子,最活泼大胆的,昨儿晚上竟敢跟嬷嬷顶嘴,一早被罚去扫厕所呢!她怎么跑到这里来?
哦天啊,从厕所那边偷偷爬到这里来?她想干嘛,逃跑吗?
贴虹快步跑上来握住她的手:“不许说见过我哦!不然嬷嬷也要打你的。”如烟慌乱点头,反握住她,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不敢放她走。她恼了,作势道:“再闹,我也打你哦!”
如烟失笑。
真的,她怎么样关如烟什么事呢?虽说是个热心的孩子,日常有意无意也保护过如烟,但到底是个不相干的人。她跑不跑、会不会遭罪,根本也不是如烟的责任,如烟倒担心什么、闹得还要被她威胁?
于是便放开手。
肩上原是背着个小包袱的,她,将束带紧了一紧,蹬着石块上墙,翻过墙外头去,“咕咚”,听来竟是摔落地的,她又不敢高声叫,想来不知怎么揉屁股呢。
如烟耳朵贴着墙壁,听她高一脚低一脚远去,只管摇头:这孩子!也忒胆大了。翻过这堵墙是香魂院呢,听说再过去些有段女墙,是挨着外头街道的,难道真想从那儿逃跑?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捉回来,看不捶死她。
然而未过片刻,曙光刚有点明朗的样子,如烟挎着花篮正要回去交差了,听见墙那边低低有几句孩子的说话,然后窸窸窣窣,贴虹又爬了回来。
跨在墙头,她倒不急着跳下,伸过手去,又拉上一个人来。
如烟愕然,举目看时,见那也是个孩子,着件粉红的纱罗衫子、青蓝的单布裤子,绣几圈雪白小花,极其清爽,长得好生标致,适才用了些力气,脸涨红了,一发像朵芙蓉也似,乌黑头发结成一条蝎子辫扭在一边,右眼角还有粒红痣,越添娇媚。
如烟眼下觑着,已知她定是香魂院里学艺的女孩子了,眉目间风度果然出众脱俗,不觉多看她两眼。
她见到如烟,也不觉轻“呀”一声,微微怔在那里。
贴虹见状,还当她是吓住了,忙道:“不怕不怕。她就是我跟你说的小哑子,不会跟人说的。我们自管走我们的。”说着就帮她下墙来。
这女孩子一边爬下墙,一边还忍不住瞟如烟几眼,口中向贴虹道:“那女墙走不得。这边的腰门也凶险,咱们得小心着去。”
说着,两人也不顾枝乱草深,就向墙根抹过去,遮遮掩掩走了。
周围无比宁静。青楼热闹了一个晚上,大部分人都刚睡下,连婢仆之辈都没几个起床的。这时确实是青楼孩子要逃跑的最佳时机。
然而恐怕她们是要遭殃的,在这个美丽宁静的清晨。没有什么逃跑是可以这样容易的。所以如烟非常犹豫要不要告密?——如果这事一定会失败,早点和她们撇清自然是好的。
可是她记得那天几个女孩叽叽咕咕笑她是个哑子时,贴虹大踏步走过去说:“就你们会说话?吵死人了!再烦,我把你们私鼓捣的那些妖娥子事告诉嬷嬷去!”
女孩子们翻个白眼,散了。贴虹看着如烟叹气:“怎么哑了还给弄进来?造孽!”
不过长一岁罢,倒把自己当老大姐了,这个贴虹!
如烟不由微微一笑。
算了,逃都逃了,何必急着告发?正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是哑子,清净闭嘴罢,看后面事情怎么样,再定夺好了。
走去本院的角门,负责胭脂水粉采办造作的婆子按时来收花料了,如烟将篮子交于她,过了数,交了差,自回房梳洗、准备应付一天功课不提。
净罢手脸,默诵暗想,才将茶道的基本口诀和手势复习过,贴虹她们的事就发作了。
嬷嬷沉着脸把贴虹捽〔注〕进来、掼到地上,用细竹条子抽,在所有人面前抽,让缕思院的孩子们都看看,私自逃跑是什么下场!
贴虹被打得惨叫不已。女孩子们多吓得变色,可是也有幸灾乐祸的。如烟低头不语,悄悄留心听香魂院那边的动静。
那边也在抽打,不过被打的始终不吭一声,传过来的,便只有旁观女孩子的惊吓哭泣声。片刻,竹条“啪”一声打折了,被打的仍然没有讨饶,打人的还要找新刑具,那纤弱的脖颈已垂了下去,一声尖叫起来:“嬷嬷,紫宛她死过去了呀!”
“……紫宛。”如烟在心里,把这两个字默默念了几遍。
贴虹被关在黑屋子里,要清清净净的饿上两天,饿到她全身没力,再打一顿,好死了她逃跑的心。
入夜,“花深似海”前头一片笙管、笑语喧哗。缕思院中的孩子该到前面侍侯的,都收拾停当去了。剩下的,各自拥衾入睡。
如烟假意上床,觑个安静时候,悄悄溜出去,到那黑屋子面前,拍了拍窗户。
没人回答。这妮子睡死了。
如烟无奈,只能拣了碎石往里丢,好歹把她砸醒。她搞不清状况,摸着头要大呼小叫,如烟又发不出“嘘”的声音,只能用力“夫、夫”往指头尖上吹气。幸好贴虹足够机灵,及时收住叫声,挪到窗子下面,低低道:“小哑子,是你吗?”
如烟“哦哦”应着,将藏下的水果与点心掷进去给她。
她压住嗓子一声欢呼,飞快把食物往口里塞,狼吞虎咽好一回,问:“小哑子,你还在外面吗?”
如烟轻柔的拍拍墙。
贴虹叹了一声:“唉!到底逃不出去。你知道我下个月就该到席上伺侯了,如果哪个老不死的看上我,妈妈就要把我身子卖出去!怎么好。我完了……”
如烟一声不吭,耐心等侯。
贴虹这样的状态是需要倾诉的,不需要人发出任何声音鼓励。她说着说着,终于到了重点:
“……那个香魂院的女孩子。我一翻过墙就看见了她,开始还怕她叫人呢,没想到她看我一眼,问了两句话,回房去拿了包袱就跟我一起跑,倒好像早准备好的,路那么熟!我们险些都成功了,谁知道老夏的狗把我们躲的轿子掀了。真是歹命啊……小哑子,你还在吗?”
如烟再次拍拍墙。
贴虹叹道:“你也回去睡罢!功课还多着呢。别把你也给害了。”顿一顿,又不好意思的补一句:“谢谢你来看我。”语气无比真诚。
如烟不出声的弯起唇角:的确,也是时候为自己收集一点感谢了。
————————————————————————————————
注:
zuó,揪。(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