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天他带了个精瘦精瘦的老头过来,小小声跟如烟说:“这位是梁中使,打小儿跟我的。听说我要照顾你,他非常生气。我总算把他说通了,他答应不跟我捣乱,但是非要来见一见你。你给他行个礼吧。”
如烟立刻恭敬万分的福下去:“中使大人好。”没敢抬起眼睛,怕眸光里的心思掩不住,给他留下不好的印象,只装着羞涩的样子半埋着头,拿眼角余光研究他袖子里的那双手:肤色气血不错、但还是瘦,皱皱的打着些褶子,筋骨倒是强健,微蜷在那里像一双爪子。“这是头积年成了精的老鹰。” 如烟想,看他腰身微微动了动,大概向她点头还礼。点头时牵动了腰身,可见其动作之郑重;但牵动程度只有那么一点,腰杆整体来说都保持正直,又可见其为人之倨傲。
这种人要见她,应该不只是“见一见”而已。
果然,接下去他就向伯巍请求:“殿下,我能不能与这位姑娘单独相处片刻,问她几句话?”
如烟心脏当场漏跳一拍。
拜托!不要再来了。叶缔当时单独相处就差点没杀了她,这老男人是保护太子的,眼里更容不得砂子,要碾死她这只臭虫还不是伸伸手指的事?伯巍若是被支开,再过来时就准备给她收尸吧!
如烟大张眼睛望着伯巍,不说话,让他看她眼中无限的害怕。她估计就算真有人拿刀架在她脖子上,她也流露不出更动人的眼神了。正所谓猛鹰搏兔,必尽全力。每一步都要做到足,不然,谁知道面前的一步会不会成为最后一步?
伯巍不负重望的跳起来:“喂,中使!你又玩什么啊?有什么话你当着我的面不能问啊?不然我跟你单独相处一下,你直接问我也成啊。”
如烟几乎又“噗哧”一声笑出来,这个家伙,他的言行都实在太叫人欢乐了。
是有这种人的,叼着金匙子出生,满满的在爱里面长大,一圈人都赤胆忠心保护他,他所立之处就是阳光,怎么挥洒都无有妨碍。
梁中使拿他没法子,毕恭毕敬作个大揖,道:“殿下!兹事体大,老奴诚恳请求,望殿下恩允。个中原因,容奴事后再向殿下解释。”
他对着伯巍揖到地上时,如烟才敢悄悄观察他的侧脸。其实这个人年纪不是特别大,也许只有四十岁多点,但因为瘦、或者是太爱操心的缘故,满脸都是皱纹,又那么严肃的板着,不是老头子都像老头子了。
伯巍还没有回答,梁中使忽然回头看如烟,而后蹲跪在她面前,平视着她,道:“也请姑娘应允。”
如烟吓了一跳,有点好笑:这么尊贵的中使大人用这么平等的姿势跟她对话,算什么呢?休要折杀了她!凭她跟他的身份,他随时叫个人提了她,污辱、责打、或者剥夺生命,不是一句话的事吗?都不用他动动手指头的。如今他贵人踏贱地,还要对如烟用个“请”,不就是因为他主子把她放在心上的缘故?一个贱孩子要博得别人的重视,果然要攀附上有力的男人才行吧!多么叫人想笑。
可如烟没有笑出来,因为这个人深深的望进她的眼睛,不是谴责、也没有怀疑,只是想让她知道:他非常认真,希望她不要害怕、不要躲到伯巍后面去,请直接答应他的请求。
怔怔看着他的眼睛,如烟想:这个人大约不坏,也是正人君子一类——但是君子又怎么样呢?叶缔那样的大人,还不是差点杀了她。君子对她又有什么意义呢?
可如烟忽然点了点头。因为他的目光让她猛省:这是一个办事很认真的家伙。如果他真的有心要害她,用什么方式都要试一试的。那还不如当着面说说清楚,也许还可以扭转他的敌意也说不定?
伯巍伸手拍如烟的头:“喂,小家伙,你不用跟他点头,我说----”
“殿下,”梁中使沉声道,“臣向您立誓,绝不会对这位姑娘不利。”
伯巍怔了怔,看如烟一眼。她怯生生的再点一次头。伯巍便叹道:“成。”拍拍他们的肩,“我在门外等着!”
这一句话,是向她提供保护,并再一次对梁中使发警告吧?如烟低头悄悄的抿嘴:这个家伙,不愧在宫里长大的,说起话来还有点脑子呢。
进到屋里,关上门,梁中使端端正正的一坐,如烟心里头直打鼓:“谁先开口比较好呢?”幸而他没让她犹豫太久,便唤道:“如烟姑娘。”语调跟在外头时一样,不卑不亢。
如烟也便跟在外头时一样恭敬回道:“中使大人!”
开场白已经交换过,他面无表情像背书一样宣讲道:“殿下现居太**,按国法应有妃一人、良娣二人、保林二人、孺子二人〔注〕,因年未弱冠,只封有慎仪良娣一人,是为右光禄大夫之女,闺训淑端、品貌和允,王与王妃亲赐封册,纳入太**;余宫女千余人,视同从九品至正六品不等,人选自王宫中择出,王妃慈笔圈准;侍儿数十人,不列品阶,人选由正三品以上官员及王、后五服内亲属献呈,王御笔圈定。”他顿了顿。如烟不说话。他便接下去道,“如烟姑娘,如你所闻,殿下身边是什么样的人才能伺候。他要将你作为侍卫亲属收进府中,也不是不可以,但地位比侍儿还低,只能作最粗使的丫头、绝不得接近内殿。且殿下如对你稍有亲近,必定掀起轩然大波。王、后一旦得知,多少人死无葬身之地。”
如烟还是不说话,低头,耐心的等他说重点。
重点来了:“姑娘,愚以为,您如果入太**,不但危及他人,更将祸延己身。姑娘以为然否?”
如烟轻声道:“大人,这是殿下的意思……”
“殿下年幼。”他道,“愚愿出万铤金,送姑娘远走他乡,避开凶险宫廷,享一生的安闲富贵,如何?”
这真是个好主意。这位梁中使真是个厚道人。但如烟道:“贱婢不敢。”
梁中使道:“嗯?”
“贱婢活得懵懵懂懂的,忽然像从梦中醒来时,就是见到了太子殿下。所以贱婢生命里只知道有殿下一个人、也只愿意听他的话。贱婢知道自己此刻若忽然离开、或者死去,殿下会很不高兴。贱婢无论如何不敢让殿下不高兴。” 如烟道。
梁中使听得攥紧拳头,想捶一下椅子把手,又怕惊动外头的伯巍,只能就这么攥着,凛然含着怒气,脸上露出什么神气,像是叶缔某一刻的样子。他也像叶缔一样俯身向她,道:“姑娘,六年前的事,没人记得了吗?”
如烟的睫毛轻轻一跳。
“遇龙则开,逢桥乃鸣?那个孩子是你吗?咱家只要一句话,宫廷里会叫你尸骨无存,省得有这么妖异的孩子接近王室,你明白吗?”
如烟明白,王妃如果知道她的存在,会很积极的叫她尸骨无存。这话倒不假,可是奇怪,梁中使怎么不现在就跟王妃告密,让王妃干掉她呢?
如烟心里迅速作出几个推测:一、王室不只伯巍一个子孙,梁中使生怕事情闹大、坏了伯巍的名声,影响他接掌王位;二、梁中使还不敢确定如烟是不是那个“遇龙则开”的孩子,心存仁厚,不忍马上除掉她;三、也许他对伯巍的忠诚胜过对王、王妃的忠诚,当伯巍下了命令维护如烟时,他不敢违抗;四、不管如何,他禀性刚正、遇事却犹疑难决,换句话说,脑子够清醒、手却不够辣,而且深爱伯巍,行事难免掣肘。
这样一想,如烟眼里飞快的盈满泪水,抬起眼睛,睫毛上都挂了晶莹的泪花,并不抬手擦去,就那么楚楚可怜对梁中使道:“大人……您说的事,叶尚书大人也跟贱婢提过。贱婢不太记得小时候的事了,那八个字,更是完全没印象。可是叶大人很严肃,贱婢也害起怕来,生怕自己当真是妖精,就求叶大人,倘若当真觉得贱婢会为害国家,就请杀了贱婢吧!可最后,叶大人也没动手。贱婢那以后一直害着怕,太子殿下看出来,问出了什么事,可叶大人不让贱婢说,贱婢就只说自己忽然开声很奇怪、很怕不吉祥。殿下他安慰贱婢,说他也觉得奇怪,不过瞎子复明、聋子复聪、哑子开声,这些事也是有的,可能是跟脑子里什么血块有关,退一步说,就算奇怪,也是吉祥事,叫贱婢不必害怕。贱婢这才释怀,如今中使大人您又这么问……贱婢,真的不知如何是好了。”
梁中使疑虑的端祥如烟。装可怜,她是比较拿手的,表情基本上无懈可击。他长长叹出一口气:“你是不肯离开了?”“大人恕罪,贱婢……贱婢不敢哪!容贱婢说句放肆的话:现在太子殿下是贱婢的天,他说有他在,我什么都不用担心。可如果这种情况下,贱婢还是离开了,太子殿下会有挫败感吧?贱婢是无论如何不忍心太子殿下那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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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太子有妃、嫔,数量较王为少。妃即太子妃,嫔有六人,所谓良娣、保林、孺子,都是“嫔”的等阶。良娣又分贞仪、慎仪两名,保林又分庄容、敬容两名,孺子又分婉侍、勤侍两名,共六人,品阶与封号都是由礼册规定的,不得乱来。太**的其余宫女,太子也可临幸,但没有封号。
又,以上品阶与封号,是荧某参考数朝做法拟定,也算有所本而拟,但本身并不是史实,望读者们明鉴,休被荧某误导。(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