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里头,各地、各级的官员照规矩多要上表凑趣,说些吉祥话儿,能有些祥瑞的征兆上报那是最好,比如说枯井里又满了水啊、稻茬上早早冒出了双头的新芽啊、喜鹊身上出了五彩毛啊什么的,一概预示着政通人和、新春大吉。
这一天,就有这么份奏表呈到了翰林院的桌子上。初级审核人员检查后,判定它是呈报京城祥瑞的,并无弹劾、刺时事等言论,文字尚可,祥瑞事项倒很有些特别,是说除夕日,一个小哑巴恢复声音的事,又生动、又吉祥,大概会使王愉快,于是将它签为吉祥好本子,送到了“八大学士”之邱衍手中。
——话说我们故事中这个藩国虽小,总是朝廷,勾心斗角的事情不少。王为了防止上级官员压制下级官员、哄骗中央的事情发生,规定各级官员无论品阶大小、职务为何,都有权直接上报。这个口子一开,各处蜂拥至御前的奏章刹不住脚,积累的数量难免多了一点。王哪里耗得了这个精神全部看过?又不放心点一个宰相替他全权负责——只怕家奴总管权责一大、冲夺了家主的地位——因此上,想出这个“选材抬轿”的主意来,丢任务给翰林院,诸学士们先将奏章审过一遍,将那些问题重大的、与国有益的、或无关痛痒的,皆分为几等几类,写个附注条子,交给钦定的“八大学士”再审一遍,草拟出办法,再交到御案上,王便省下许多力气。
这法子还有许多妙处:一则,翰林院本是个闲职位,没有实权的,交给它辅佐职责,它一时也侵夺不了王权地位;二则,翰林院里都是读书人,读书人吃饱了饭没事干就要议论生事,索性丢点工作,让他们一展所长,少一点时间去组织空中楼阁的抨击言论,王的耳根也清静许多;三则是,朝中班子基本由六大家族掌控,寒士们进不去,但却可以考中举人、选了学士、进入翰林,一样参政议政,于是穷苦读书人有了盼头,草根阶层便稳固许多;四则是,“八大学士”由王直接说了算,因为只是个荣誉衔头,不像任免尚书之类的那么麻烦,但定下的人就可以直接为王把关、出谋划策,实在是个有力位置,众人都不免垂涎,王借着对这个班子成员的任免,还可以调整下属贵族与草根新晋官员们的势力对比,时而敲山震虎、时而市恩卖好,其中精髓着实妙不可言。
邱家前段时间没跟王搞好关系,就被敲打了一番,家中子弟几乎被排挤出大学士的班子,吓得他们赶紧夹起尾巴、小心悔过、老实做人,一段时间下来后,收效甚佳,虽然前头被人揪出尾巴的子弟还是退了学士职,但家里大房嫡系“行”字辈的邱衍再列八大学士;年前邱家与南郡王府的结亲,王也允了。新春里两家的联姻大礼,王太子亲自出席,且代表宫里赠给两位新人许多贺礼,这虽大半是看在南郡王的面上,但邱家毕竟受了荣耀,姿态里更表现出“受王大恩,诚恐诚惶,愿肝脑涂地以报”的意思。这种态度体现在邱衍的身上,就是他变得勤快了。
邱家身为武虎二阀之一,在翰林院中主要负责军务奏章,但军队里头纪律严明,就算有什么事,邱、关、北郡王三家,都心照不宣的“内部处置”了,除非三家内讧、或者有大战事发生,否则还真没什么军机奏折会呈到御前,他们子弟这学士混的就比较清闲。如今,邱家既然要摆姿态,邱衍当然要乖一点。盯准了年节时奏表数量猛增,他主动请缨,要求负责审阅京城一带的吉祥奏表。这本来是文阀势力垄断的活儿,但马、宋这两家文阀一商量:吉祥表没什么技术含量,有初审学士们审过文字之后,所谓的终审随便找谁看看都行,即使是武阀出身的邱衍,应该也能胜任愉快,何况他们自己的人手确实比较紧张:秋来收成不佳,奸商吴三爷的闹腾雪上加霜,虽端了他一个、暂解京城的粮荒,整个京畿地区吃饭形势依然紧张,有关此事的奏折自然雪片也似的飞来,马家急着找法子度难关、叶缔力主趁机整顿吏治、宋家长辈态度暧昧,草根文人们只管看风使舵、并没个准主意——文阀集团里正在焦头烂额,自然也懒得把事事都抓在手里。邱衍由此得到了终审京城一带吉祥奏表的权力。
他打开前面所述那封特别的奏表之后,几乎要“哼哼”的笑起来。
真奇怪,这份东西里面除了那些空话套话外,统共只说了一件事:有个孩子在除夕时开口说了话,听说这是神仙的帮忙。所谓哑巴孩子,自然指如烟了,而邱家七爷邱衍,莫非是在饮酒应酬时知道了她,还产生了一些微妙的情谊?否则怎么笑得这么愉快!
他很悠然的把初审学士标着“好”的签子扯下来,丢到一边,嘴里不出声的给自己哼着调子,很快将这本子拟为陈词滥调、聊表吉庆、并无新意的中下之本,排在他手头一大摞奏折的中下方——如果王要在这一类中抽几本看的话,那是最不容易被抽中的部位。
时辰快到了,他让侍从捧起今天审完的奏表,往“呈奏车”走。这是一只高约四尺、长有尺半、宽计九寸、内设复格、外饰护板的书架类物件;以八宝嵌刻出饕餮与蕉叶纹、示其慈悲威严;下有滑轮,可以方便推动。每日晨昏两次,翰林院将审完的折子放到这里,以车上自带的滑板固定、并做好分类标记,再将整个车子推入特制宫车中。宫车里常年放着一只精钢箱,呈奏车推进去之后,落了锁,旁人不得开启,须是笔直送入宫里,进了御书房,值事太监开了锁,将它推到御案边,伺候御览。翰林院拟的批复办法,都是墨笔,御案上却摆着朱砂,王将这整车的本子,以朱笔或加批注、或只是打个勾,发还下去,这叫“请过朱批”,就可以照着办了。倘若王上的朱笔不点,凭你奏文喊得多么火烧眉毛、墨笔拟得多么天花乱坠,都是枉然。
这邱衍摇摇摆摆,与侍从行至呈奏车边,负责审议诸行省应时奏表的宋二老爷也正悠悠然过来。两人目光相接,交换了个隐秘的眼色。宋二老爷很客气的让邱衍先请。邱衍推谢一番,叫侍从先放下了本子,滑板一夹、宋二老爷的本子再一压,邱衍这一摞东西到了角落里,就更不醒目了。
其他人的折子也陆续批完,时辰到,大锁落上,车子碌碌行入宫中,穿过高大威严的顺义门、沉稳含蓄的永宁门、秀雅端庄的琼华门,在御书房前的院子里停下,通报了,两个掌书太监上来,将它引至侧门,开宫车门、开箱锁,将呈奏车推出来,提溜着进了御书房。王已经在那里了,几十年欢娱的生活在他的眼角留下了痕迹,但他的身板还是健壮得很,意志也还是坚强,有的人也许会暗暗抱怨他刚愎自用,是的,但既然他的智慧和权威一直没得到挑战,他就继续这么刚愎自用下去,时而沉默冷酷、时而纵情咆哮。总体来说,他的固执和坏脾气都一样出名,这名声甚至不仅仅局限在他的小小藩国之内。
今天他坐在书桌边,脾气好像比以往更坏,满脸写着不耐烦,手里拿了一枝笔,也不写,单把沉香木的笔管在桌边敲着,发出些单调沉闷的声音。
呈奏车推进书房了,王“嗯哼”一声,站起来,做个怪相:“什么,已经巳末两刻了吗、还是三刻?”架子上的水晶大滴漏忠实指示着时刻,但王没有回头去看。掌书太监垂着手,恭恭敬敬站在一边,也没有回答。王的很多问题,是不需要按字面去回答的。
他把笔一丢,边顺手捞起一柄天然木雕嵌玉双头如意,搔着脖颈,往呈奏车走去,随便拣起最上头的一个本子,抖开了,瞄几眼:“哼哼,没饭吃。没饭吃去年种粮食的时候干嘛去了?文官自己失职。叫他们自己想办法,想出的办法不奏效,扣他们的俸禄,再不够,炖了他们的肉去赈灾去。我养这一班人是干嘛的?”
掌书太监还是没有说话。王不希望御书房的下人们干预政事,于是他们就又聋、又哑,呆立着不动,仿佛某种动物。
王抓着手里那份奏折没有放,回到书案边一屁股坐下,两个太监立刻动起来,把呈奏车推到他身边,停下。王已经捋过笔,到早已磨好的朱墨中舔饱了,将翰林院试拟的处理意见稿拖到面前,草草批个“可”字,丢到一边。太监捧起来,小心摺好,放进专门的大盒子里,让它与所有已批好回复的本子呆在一道,王又已经批好了另一本。
“照你们的意见办吧。要是出了事,我撤你们的职。我养你们是干什么的?”他嘴里一直这样嘟囔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