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时候作梦,梦见一个男人在教你做功课,你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只管埋头玩着笔筒里的笔,用一把小刀,把这些笔的尾巴都削得尖尖的,而后出门去找其他人玩,多么开心。他却发了火,抄起笔筒来,向门外那些人丢去,一支支笔都成了箭一般的凶器,将那温柔陪你的人儿钉死在地上,尖锐的笔筒刺穿了咽喉,连眼球都破碎。你骇然,绕室而走,并不敢碰那凶手一指头,他却痛得弯下身去,手捂着心窝,指缝里一缕一缕流出鲜血。你看着他的身子痛苦的扭曲、变形,成了个庞大的怪兽,毛发乱蓬蓬的,依然捂着自己的心窝,口中“荷荷”不已。“他……真的是很痛呢。”你这样想着,走过去,将他丑怪而巨大的头颅放在你的膝盖上,想对他说一句话。话出口来,是甜腻欲死的三个字:
“去死吧。”
你把自己吓醒了,醒来时,看月光清浅,淡得像一汪水。你的手按在自己咽喉上,梦中的话音仿佛还在你自己的耳边缠绵,像变了质的糖稀,带着甜腥味,教人想呕。你试着振动自己的声带,说点什么:“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一尺二尺,乃至数十尺……”平淡的茶经,低柔镇定的音调,很好。你笑了一下。你还不是很习惯自己的声音,时时担心它会出什么状况,但它其实运行得不错,如同某种调试良好的机器,与你身体的任何部分都很协调。
窗外,槐树的枝子摇响了风声,你一时以为自己还在苏铁的小楼中,要想一想,才清醒过来。年节已经过去,小郡爷在“花深似海”边儿上买了个小宅院,你搬了进来,不用再跟在人家的小楼里服侍,起居都独立了,便有个超然的身分。
这宅子里一切布置都很稳密。绸被上花鸟铺展开去,你指尖沉思着抚过。炉里的火烧得正旺。帘子利落打起来:“小姐,你唤我么?”
稍显太圆一点的小脸、肤色白得发甜,唇角老是笑着,但眼底那种沉静目光是掩不住的。她其实是个极其认真的人罢?不容小觑。
她,是小郡爷送来服侍你的丫头,叫作宣悦。
你想起端午时候,小郡爷借着打络子的名义,保护你在轿子里,欢喜时曾漏出来一句:“宣悦都没你这样快手,白烦她打个东西,要叨咕半天——”
这样说来,她该是他房中得脸的丫头?可小郡爷把她送给你时,什么都没说,你也就装不知道,并不将它戳破,只在暗里难免多存了个心,见宣悦进来,你哪儿敢真的躺着让她服侍?早坐了起来,习惯的打个手势,然后自己觉察了,笑起来,直接开口道:“姐姐!不要叫我小姐。我哪儿是小姐呢?”
宣悦上前,轻轻按住你的肩:“爷说你是,你就是。”语气温和,却像石头一样的坚定。
不错,一直以来是小郡爷庇护你。这一处清净的住所也是他为你安排。他视你为尊贵,你就尊贵。
你于是默然,任宣悦抽出巾子、为你轻轻拭去额头上的微汗,重新服侍你睡下。“小姐是做恶梦魇着了?”她体贴的问,“我抱铺盖来陪着小姐睡罢,小姐就不怕了!”
你待要推辞,想想,又应了下来,红着脸摇摇她的袖口:“多谢你!——唉,姐姐,我梦到个鬼怪,好怕人!”
其实,再可怕的梦,也没有人生这么可怕,你一个人也惯了,怎么会应付不下来?但想想,你既要服从小郡爷的安排、老实不客气做个小姐,那末接受他丫头的照顾,也是该当的。何况宣悦这丫头不是等闲的姑娘,性格里总有点东西叫你吃不准,你索性扮个吓坏了的孩子,多与她相处、多摸摸她的底,也是好的。
你害怕的样子大约过于逼真,宣悦眼中流露出怜悯的神色,将你的头揽在怀里,摸着你的头发:“不怕不怕。我去外间抱铺盖,马上就来。有我陪着,什么鬼怪都不会再梦到的。”
她这一刻,真有点像个小妈妈。你为这份温暖失一会神,忽想起件事来:“小郡爷是今日成婚么?”
宣悦的怀抱僵了一下,呼吸、温暖和生命暂时离开这个身体,然后血脉恢复流动,她用比原来更温柔、更若无其事的声调回答:“是啊。可不就是今天。他们现在大概在给新郎倌灌酒呢。”
你试图想像小郡爷的样子。这个一直温文如玉、静若处子的高贵少年,怎么样才能披上火红的新郎倌袍子、被人围着灌酒呢?实在想不出。你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是窗脚朦胧的光线,他着一身暗白团花半旧绵纱衣,在瑞脑薰香的影子里,对着你叹道:“还是个孩子哪……”声音渐渐低下去。
“他还会来看我吗?”你问。内心深处是真的觉得不安和失落,并没有试图掩饰。
“应该吧!”宣悦放开手,采用了一支比较快活的声调,“你是他最得意的小弟子啊!他离开这里时对你说的话,你都还记得吧——再说,新夫人的脾性听说很好,绝不会让爷为难的呢!”眨眨眼睛,她转身走开,“我抱铺盖去!”
帘子再一次落下来,你躺在那儿,将宣悦适才一刹那的僵硬细细回想、咀嚼。像一只蛛蜘,小心的拔弄着足下的蛛丝,揣磨猎物的反应——人世间,除了你以外的一切人都是你的猎物,或者说敌人——这种智力活动给你提供了很好的消遣,让你能忽略心中柔软的感情,作好充分准备面对这个世界。
外面的门好像轻轻响了一下?宣悦就睡在外间,与你只有一面帘子之隔,她只是去拿一下铺盖,何至于要开门出去、到门廊里?你疑惑的想。
你没有看见,她尽量轻手轻脚的打开门,到门廊里,冬末春初夜晚的冰冷空气立刻包裹了她,她贪婪的吸进一口、又吸进一口,好像肺部已经灼热难忍,一定要靠它来冰镇。胸口高高隆起,含着空气,不愿吐出去;眼睛含着一点滚烫的液体,看着天际——那片烟花,是为小郡爷的婚礼而燃放的。
她将头微微一侧,像是想听见点什么。如果她想听的是他婚礼上的吹打,那必定要失望了,从这里只能听见“花深似海”的管弦,轻俏、含着**,像不贞的花朵、或者说溶入太多红砂糖而变得粘稠的溪流,男人女人的嘻笑一起在其中浪漾、凋谢又绽放。时节太早了,院子里面连一声鸣虫都没有,只有光秃秃的树枝、和一些常绿的叶子,招揽着风声,略给这管弦加一点清冷萧肃的调味。宣悦抬起手腕,按着额头,片刻,才放下,眼神与刚才已经不一样。
如果你看见了,想必会吓一跳吧?这是一双熬过了疼痛、决定为爱人做任何事情的眼睛。
你仍然躺在床上、默默怀疑着,终于提高嗓门叫了声:“姐姐?”
“我来了!听外头好像有动静,我不放心,出来看看,原来是只野猫!”她扬声回道,便打算走回屋内,但是院外的道路上有马蹄踏踏,是谁来了?
门房的小屋设在院门外,终日有人轮值。高高的院墙遮住宣悦的视线,但她能听到马蹄在门外停下来,门房大概迎上去询问了,没有什么喝斥或骚动,只是模糊的、压低了的人语,片刻,院门打开,被叫起来的小童子揉着睡眼、稀里糊涂跑出来给客人牵马。客人都穿着斗篷、遮住脸。当先一个,斗篷是墨蓝色的,当夜风把它的角儿轻轻一掀,可以看见里面有金丝一闪;后面跟着两个,大约是随从,斗篷俱是黑面黑里。院门合回来之前,宣悦隐隐看见外头还有人,不知多少个,不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静静守在门外。
“姐姐,是猫吗?怎么像有谁来了?”你再次询问。
宣悦犹豫着,不知该回答你、还是直接跑上去向来人请安。这来的是小郡爷吗?——呵,不,他的个子比小郡爷更高,步子迈得更加热烈有力,当斗篷帽子掀起来一点时,那张脸更有棱角,鼻梁是很挺的,双眉浓密舒展,眼神朗朗的、像天空,此刻带了点不安,透出内心的天真来。他实在是个没经过什么事的大孩子。
小郡爷早下过命令,这个院子不接待男宾,但有两个人是例外。一个是他自己,另一个,就是眼前的人。
宣悦迎上去,快步走下台阶,跪到地上:“奴婢问王太子吉祥。太子万福金安。”
这个墨蓝披风的大孩子、贵公子,正是王的嫡长子、王妃的亲生儿子,从出生那一刻起就是这个国度的太子。如此尊贵的存在,不要说宣悦,这里所有人都应该匍匐在他脚下——或者说,有的人还不配匍匐在他脚下,譬如一些污秽的人、譬如你这个还没有脱了妓籍的孩子。
帘子被孩子的手掀起,宣悦听见身后一个美丽童音问道:“姐姐……出什么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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