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雅女王出宫巡视民间,因女王不愿太过于惹人注目,故而那仪仗并没有铺陈的有多浩大,却自是肃穆规整。
身为女王素来倚仗之人的萧净鸾却没有跟着一并来。净鸾亲自率领军兵检阅另一处城邦,会在妥帖之后转道跟上普雅梅朵、并带兵尾随队列之后一路护持。
于是在女王那雕镂图腾、装帧着翡翠玳瑁的花车一旁,身骑白马、头戴法冠一路护持之人,便成了本没有资格并驾齐驱的国师法度。
不过普雅的心情似乎很不错,那不止是检阅城邦、接受臣民膜拜时自然而然流露出的一种激动,似乎还夹杂着些对身边人换成国师的新奇之感。她一身灿金色底子、绘绣着孔雀羽翎的正装朝服于肃穆中又不掩她曼妙的身段,那勾到鬓里去的眼角两道金线更是显出这位女王神圣威严不可侵犯。花车一路不缓不急的徐徐前行,一缕缕阳光照耀车壁,很快便又涣散出去,有如劈金穿波一般行的熠熠璀璨。
法度抬手,下意识将头顶这与喇嘛有些相似的法冠扶了一扶,单手持缰,另一只手缓缓的拨动着脖颈处挂着的一串大颗菩提念珠。他来到临昌这样久了,却一直都身在皇宫而未真正到访过临昌的民间,时今是第一次真正领略这座古风悠然之国的厚重文化、与沧桑风貌。
临昌的城郭委实不贫瘠,那一排排的民坊与二层小楼间合风猎猎的酒旗、洋溢着喜悦笑容与神圣眼神的百姓、身材健壮的汉子与面色红润的女子、鹤发沧颜却目波精神的老人以及欢实健康的孩子……一切的一切将这片神迹一般的大漠绿洲的富饶烘托流露的极是昭著!
由于法度这般的着装与自身不可复制的一种气质、以及他身处在女王花车之侧护驾的这个位置都极是抢眼,故而,很快的便有臣民注意到了今年巡城时护持之人不是女王宠信的萧净鸾、而是这么一位完全陌生的人。那两侧簇簇的人群里便起了一阵低低的议论。
一路缓缓行过,法度大抵听到了一些,基本是些猜度他身份的话,有完全不知道的,也有识眼色、头脑灵秀又消息通达的猜出了他就是那位新晋的和尚国师。不过,最令法度欢喜由衷、倍感欣慰的,是这临昌的臣民里亦有对佛教虔诚信仰者,很快便认出了他便是那释门的弟子、苦修的禅师……
羁旅生涯这样久了,多少个春华秋实的转瞬流逝都已在法度眼里、心里没了过于浓墨重彩的痕迹。可是,每每在一个陌生的地域邂逅与自己一样的修持者,无论是本门的弟子还是他门的同修,都令法度心情激动、欢喜由衷!
这是一种特有的对天道与真善与人间大美眼见着传承、眼见着生根发芽的大志的爱与愿力,非自己而不能完全明白……
普雅亦察觉到了周遭对法度的议论,当然还有一些对萧净鸾为何今年不曾侍驾君侧的猜度。她一笑置之,抬手不缓不急的一路向那匍匐膜拜的臣民示意,并不时的将各色新鲜的花瓣自薄荷枝编织的篮子里扬出去,这亦是一种临昌国的旧习,由女王亲自将代表祥和与祝福的花瓣撒向她的子民,这份难得的恩泽会令臣民消除苦难与疾病。临昌的子民对这种古老的、世代传承而来的仪式深信不疑,那是一种至为浓烈的真、善、美的信仰,与佛法一辙的激动人心!
法度一路且行且观察,又见普雅这等扬花于空、花瓣承载着美好祝愿而次第落入臣民周身的仪式,他心中便浅浅动了动,忍不住侧目对她小声道了一句:“这撒花儿祈福的仪式,与我教中‘天女散花’倒是有着几分相似处。”旋即微顿,“大抵都是美好的愿景,果然万教同源。”
这不高的声音借着一股风势徐徐的入耳,普雅侧眸顾他一顾:“哦?”眉目盈盈,“看来我临昌与国师口中、心中常记挂着的佛委实有缘,兴许佛法有一日会在临昌开花结果也说不准呢!”无心顺口的一句玩笑话,却委实奇怪,普雅出口时心中莫名起了一肃,那是一种幻似虔诚的感觉缓缓的波及过平静的心海。
宿命般的,法度心中亦是一动,俨如方才普雅那无心的一句话会是冥冥中某种带着愿力的授记一般,突忽便令他肃然起敬:“时今贫僧已是临昌的国师,前遭还想着向女王请一个命……只要女王同意,贫僧愿尽绵薄之力,将我佛法根植临昌,有一日结果开花教化众生,普渡更多人脱离苦海、抵达彼岸极乐未央处。”
虽然因着时宜考虑,法度说的有些急促。可面上的虔诚与字里行间流露的真挚,未有半点儿的消减!
他在论及禅意之时,无论何时何地都能轻易便唤起涓涓的甘霖潜入心海的深处。方才那不长不短的一句话按理儿道的是有些突兀,不过细想想又觉的很是顺势。既然女王在明知道法度游僧身份的情况下,还是执意让他担任了国师一职,便也等于默认了他的身份、以及他所欲推崇的道法与教义。
普雅倏地一回神,如此一个后知后觉的才意识到了这些!她的心头下意识起了一缕芥蒂,这是为君者的本能;不过很快的,那芥蒂便消散了干净,甚至变得有些隐隐的倾向……兴许她真的已经被佛法感化,纵然她还没有选择对佛法深信不疑,可她是相信法度的。
一缕玩心突忽荡漾在普雅的心河,她眸波一转,持着一缕灼灼的眸光顾向法度:“要我答应你弘法的请求,那我先且问你,可否已将临昌当作了你的故乡一样、毫无二致毫无偏差的对待?”这话音与含笑的神色半玩半肃。
溶溶暖橘色的阳光在周围布下明灿的华彩,潜移默化间这一切已步入一种神圣的地境。威仪与肃穆交织出的神圣殿堂里,法度双目定格在普雅明媚含笑的眉眼间,即而重重的颔了颔首:“出家人礼敬万物苍生,对待一切皆是心境平等而尽全力且无所偏差。并无他乡故乡,一切世间全部都是归乡前的家园!”
法度的神色与声息皆带着一脉沉淀且着重的保证,又加之阳光装点下这镀金般的感观更是显得何其肃穆与*。
普雅那话本是半假半真的一句顺势,法度此刻无比庄重的回应忽而令她双目微润。一脉无形的感动无声无息的波及过心口,却不知道是为什么……似乎这一切原本就是一场合该的注定,合该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遇到那个人,然后将佛家的道义与救度的希望再一次波及、遍植真善美的种子扎根于滚滚黄沙广袤大漠间这一座灵秀美丽的城邦,然后开出花、然后结出果!匍匐礼赞、大爱无疆!
“我答应你。”一如法度的庄重肃穆,普雅颔首沉沉,就此一诺、决不背离。
法度心中涌起无边的动容,他如画的俊逸眉目亦有些湿润:“好,待一切安稳下来,便弘法传教。”声音不高,却重重一沉淀。
普雅思绪轻动,便又动起新奇,法度方才那一席话她是似懂非懂:“国师,你说‘一切世间全部都是归乡前的家园’,归乡我懂,便是佛国。可这‘一切世间’又是什么,是说我们这个娑婆世界的每一寸土地么?”
法度敛目,须臾后摇摇头:“‘归乡’不止是佛国,真正的归乡本是虚空,对于苍生也可以是佛国、是一切善道。”于此浅顿,抬目定定,“而‘一切的世间’不止局限于我们现世的娑婆世界,那是一切秽土的总称。也包含一切性灵,有生命的和没有生命的,有情识的和无情识的,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无极大的和无间小的,一切一切。”
思路梳理的清楚明白,法度也持着极好的耐心为普雅阐述自己心中所悟。可涉猎不深的普雅还是听得云里雾里、似懂非懂。
那朵娇艳的玫瑰在思绪的反复波及下,终于流露出她狂野而热烈的本质。她被思绪缠连的起了烦意,便干脆彻底压住不再思量:“不想了,这一会子都也依旧不大明白!”音波泠泠的,普雅玩心荡漾起来,那盈动的眸子忽而闪出一缕善意的狡黠,双手捧了一把鲜花便向法度身上撒过来。
欢快的举动来势突兀,那彩色的花瓣更是有如泼水一般合风飞散。
法度一惊,下意识抬手去挡,旋即便闻普雅那一阵清越的笑声闯入耳廓,顺着滑进心里,暖暖的,煞是可喜。
他便知道是那俏皮的女子同自己开了玩笑,放下挡于面额的广袖,隔过错落光影对她一笑。抬目间又见花瓣并未粘连在自己的身上,而是合着汩汩天风纷扬四散,顺那清凉的风势自由张弛,不一会子便悠悠的远去不见。
法度心念随之一动,念头甫至,旋即朗朗的启口:“‘天女散花’的故事,除了恩泽苍生、福及万物之外,还有着一层历练的深意。”
玩心宣泄了个淋漓的普雅敛敛眸子:“是如何的历练?”声息间含笑徐徐。
“得证。”法度颔首,“曼陀罗天花粘身,若是漏尽通证者(证得漏尽智烦恼尽除、得解脱、威德具足),则花落下。若是积习未尽者(尚存有贪嗔痴慢疑不曾去除干净),则花不落,便是神力也不能使花拂去。”
说道起这个,法度尤其记忆深刻。这是在他幼时,他的师父明德一早对其的点拨。
那是一个朗朗的初夏时日,法度在院落里静心扫地,忽有落花顺着一股微风缓缓的落在了他的衣袍上。他下意识抬手刚要去拂落,这时行过身边的师父开口止住了他,跟他说了上面这段话,借机对他做了点悟、讲出了“天女散花”的典故与背后的深意。
“曼陀罗”在藏传佛教里意为“坛城”,即“心髓”、“本质”、“得”的多方组成,是为“获得本质”之意,获得佛陀无上正等正觉(真正平等觉知一切真理的无上智慧,无比完全的智慧、觉悟,如“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引申为“万象森列,融通内摄的禅圆”。
《妙法莲华经,分别功德品》云:“佛说是诸菩萨摩诃得大法利时,于虚空中雨曼陀罗华(花)”。
《阿弥陀经》亦曰:“昼夜六时,天雨曼陀罗花。”
如此,佛祖弘法时下起漫天花雨即为曼陀罗花,天女散花亦为曼陀罗花,拈花一笑也是拈了曼陀罗花。如是,见曼陀罗花雨,便是佛光普照!
时今那思绪倏然便绕到了已经圆寂的师父身上,法度纵有修持、纵是可以淡然面对生死与人事离合,可心底还是下意识的起了一黯。
花车里的普雅原本听的津津有味儿,忽而见他停了字句不再继续。她敛眸诧异,又自法度面上忽变的神色里察觉到了一丝异样。虽然她不知道他这似有似无的黯然是心系何事,但可以肯定的是触及到了某件极重要的事或者人。
普雅的心思素来玲珑,便也及时收住了荡逸的玩心,定神须臾,继续保持着唇畔那恰到好处的温和弧度,抬手扬花、为她的臣民带来一脉祥和的祈福。
须臾后法度也回了回神,下意识又看普雅一眼,她亦是不约而同的回顾了他一眼。
普雅唇畔微微莞尔,二人间起了一脉心照不宣的默契。法度亦莞尔回应,即而错开目光,继续这场一年一度、充满新奇与殊胜的民间巡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