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度今儿起了个大早,或者说他昨晚上一夜便不曾安然入眠。
佛家人四大皆空、了脱烦恼最是讲究一个清净,这般心有记挂委实是大忌。可他唯独对那一件事执着难安,便是师父圆寂前对他的交托!
法度迎着初升朝阳打下的一缕缕霞光,往圣地的方向走。他不能放弃这近在眼前的寻觅,他想到圣地附近去看看,能不能勘探到什么破阵之法,亦或者如他和普雅猜想的那样、探寻到密道的入口。
可半路的时候,忽地就碰到了萧净鸾。
法度太过专注于自己心中的记挂,猛地一抬头便铮一下瞧见净鸾正迎着他大步走过来!他心中一定,旋即停了足步,双手合十对他行了一个礼。
净鸾远远儿的便瞧见了法度,溶溶晨阳的金波晕染的法度这张面孔愈发刚毅神圣、微有肃穆。陡地一下,他想起了昨晚上自己被困囹圄的那场惊梦,身心没防备的下意识起了一嗦!很快又意识到自己这般的怯意其实何其没有道理,但他心里对这汉地的和尚愈生就出不喜之感:“呵。”净鸾微停步后迎着法度又近几近,双手抱臂勾唇斜笑,“还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首’!”声音含着一缕讥诮戏谑。
这话里的含讽带刺儿,法度听得出来。他心下思量着净鸾应该还是气自己不曾与他站在一起。却又是何其无奈?法度心中微叹,怜悯于净鸾的执念深陷,面目平和依旧:“萧施主什么时候开始,对贫僧似乎没了好映象?”启口轻问。
净鸾又一牵动唇齿,浅笑幽幽:“一向如是。”淡淡的四个字,夹着股过树的风。
看来自己是从他口中问不出什么话了,法度不打算同净鸾继续口舌之争下去,这些无谓的嘴上功夫当真是最无聊的事情,口业的清净是必然的,不然,每一次贬损别人,其道理却犹如含血喷人,先污了的是自己的嘴!
法度才欲同净鸾道了别后继续自己的事儿,转目时余光却见依稀是普雅从另一边儿行了过来。
净鸾亦感知到了普雅的气息,与法度不约而同的侧首去顾,果然见那稀薄的雾气里普雅女王冶步曼曼的向他们行来。
普雅是信步闲闲的出了寝宫打算到花园儿里去散心的,昨晚上净鸾的惊梦搅扰的她亦没怎么睡得安稳。方才净鸾又一早便急急的离开,她也就没了贪睡的心思,可巧今儿又刚好是她不必临朝的日子,窝在寝宫里那心头就像扎了把茅草一般芜杂又憋闷,便就势出来散散心。不想就在半路看到了这两个人。
最先的时候,普雅是定在一旁没急着走过来的,但就这么听着两人一来二去愈发不睦的言语,她心中微微染慌,心知道净鸾的心情近来不大好,怕他二人一个言语不和再惹了什么乱子,便忙不迭的走过来。
二人见了普雅便一缄默,待她及近后行了个礼。
普雅颔了颔首,将这礼仪告免。身后跟着的宫婢心知女王要同这两个人说话,便识眼色的退到了一旁。
“呵。”微微平定了几分心念,净鸾启口,话里话外怎么都有些微嘲的味道,“女王是出来散步啊。这么巧,‘又’跟国师巧遇了!”重音咬住了“又”字。果然这出口的一句话大刺刺的,带着一股子醋味儿。
一旁的法度微微皱眉,一时难解他这话里怎么就弹了这么个弦外之音?
普雅心有不适,抿了抿唇后软声低低的唤他:“净鸾……”
“行了别说了!”净鸾低低的打断,声息里沉了脉仄仄的味道,旋又侧目,“我还有事儿要去忙呢。”流转的霞光在他肩头耀出璀然的波涛,映的他那张俊美的面孔渗透出一丝丝别样的阴柔,他甫侧首,抬目时有凉薄的哂意不达眼底儿,“我不打扰你们二位参禅悟道的好兴致,我给你们腾地方,你们慢聊!”一气呵成的话,也不留给普雅和法度半点儿插话的机会,即而回过了身子,让出这前路给普雅和法度,他自己大步阔阔的选择了绕道走。
这当真是有些孩子气的闹性子了!
一旁法度看在眼里,心中没怎么多想,甚至起了些对孩子包容样的无可奈何。
普雅眼见着净鸾离开,想唤住他,又被一股子情绪堵的莫名张不了口,辗转经久后只得是颔首叹息!
涓涓一道叹息声牵回了法度的思绪,他转目看定普雅,霞光中她的面庞美似殷云:“看来萧施主,对贫僧有诸多误会。”不知是因普雅自身这一股清澈、干净的气场之故,还是此情此景俨是我佛加持、遂洗涤人心之故,法度声色微黯,可心境顿然一个舒展。
朗朗的风吹在面上,裹着微微的细沙、还有一脉来自水源林泉的清朗。普雅颔首浅叹:“不关国师的事情,他是在生我的气……”即而又嗫嚅了声息停了一停,旋即摇首,目色有几分水雾般的离合,“算了,在家人的事情,说了你也不会懂。”
即便普雅最后那句话的口吻、声息都很微小,可法度还是听得真切。他只能默然,在家人的事情即便他再觉的自己懂,他也到底不是在家人,所以也一定不能够理解的通透尽然,所以普雅是对的。
他敛目,有意无意的上下打量了一下身旁的女王,眉峰微微一聚拢:“女王的面色很不好看,要多注意调理。”即便是这般关切的话,自他口中说出来都显得很是平淡。不是寡味,是平淡,俨如一位智者站在一方旁人无法企及的高地,点悟众生、开化世人的智慧之感。法度身上一直都有着这样的气质。
普雅已习惯了这样的法度,现下他这话牵的她神思一黯:“唉。”她笑了笑,叹息微微,旋即抬眸潋滟的向他瞧过去,“若是没了净鸾,便是死了,兴许都比活着好!”尾音一落定,变为了黯然的自语。
这便是众生何以苦陷囹圄不得解脱的根源!看着女王如此,法度这样想着。
那是因为心的作弄、缘的作弄。心念一动便情丝百转,牵扯出了这诸多爱恨、烦恼叠生。若是心念不动,则可一时麻痹心魂、使之不为所伤;而唯有见性明空、发愿修行,遁出轮回、摆脱苦厄因果,方是真正解脱!
万象生心灵,心灵本是空。佛陀菩萨初发心时便成正觉,以正觉为习惯;而众生,却以烦恼作自然。
可方才普雅女王那趋于消极的话,诸如死了比活着好这类话,放在此时决计是不对的。法度并不认同。
无绝对的死,也无绝对的生,半生半死、无死无生,又何来死或者生?
法度转首看定着女王,淡淡摇头,音波平静且睿智:“我们其实一直都住在死去的世界,我们已经死了,但我们却浑然不觉,以为自己还活着。”这一句话有些突兀。
普雅铮地一牵神,下意识凝眸迎着他看,眨眨眼睛很是不明白。
法度单手负后,目光隔开女王,径自落向远方天边一抹成绮的晨阳灿光间:“我们早已死在了自己所犯下的造孽与罪过之中;我们住于现世,其实现世即是死阴之地,我们住于死荫之地。”旋即又一顿,目光并未自那造化自然的美好大手笔渲染出的景致间离开,“在得救以前,灵魂都是死的。”顿声后的这句话,声音甫一沉淀。
这是法度的吸引力,又不知道这是他自身带给她的吸引力、还是佛的吸引力?普雅的心绪再一次流转在了法度的字句言语间,他每每一张口,无论是何时何地何境,都有着如此大的一抹念力,可以倏然一下便让普雅有出离尘俗、贴近虚空自然的行礼之感!在这一瞬,总也会倏然便觉的那娑婆世界、凡尘世间里的一切,那些被自己心心念念执着的以为过不去的一切坎坷,全都变得渺如沙石、不值一提的紧了!
普雅开始顺着法度这开悟般的话语,逐字逐句的忖度个中真意,蹙了眉心小心翼翼猜度的不确定:“当我们死去之时,其实才是真正的活过来?”
法度摇头:“不,若是不曾顿悟、不曾见性明空,在历经了死去的幻觉之后,我们会跌入到另外一场虚空大梦里。”于此颔首,“继续被蒙蔽着渡过这一切、继续走那条没有尽头的路。”
这阵子以来,时常与法度的交集培养出了普雅梅朵的佛性。她心念一牵,凝眸颔首:“这便是六道轮回吧!”
这倒是对也不对。众生不得遁出,便是永陷轮回、困囹圄。悲哀的是很多人真假不分,把虚当实、以假做真;而作为先行者的佛、菩萨等诸多上师,时时示时人、时人自不识……
“未见得。”法度亦看定普雅,智慧的波澜在眼底总也藏不住,又加之阳光灿然的点缀,这使他看上去坚韧、神圣、肃穆、且不失可亲,“一切世间大抵都是一念所造,我们这个世界的一切规律、历史、文化、形态……一切的一切,全都来自于一念。”微微停顿,见普雅敛眸思量,须臾后才又继续道,“待一切重头再来时,便又会闪现出全新的一念来,那便又是一个有着与当下我们感知到的这个世界所全然不同的去处,有着全新的规律、历史、文化、形态……一切。”
“这般的理论倒像是世界由我们自己造就,一切的一切皆是假象、也皆是由我们自己造就?”普雅倏然觉的自己懂得了,又似懂非懂。但这突忽的感悟令她莫名便害怕,细想想又不知道是为什么而害怕!
法度颔首,那沉淀的目光波及在普雅身上,似乎隔过这皮相洞悉了她内里的思量,也奇迹般的一眼的目波含及便稳住了她染怯的心:“这一念亦有因果,且是大因果。并非随意安置、随意飘转。”
普雅在法度无言鼓舞的目光下,定住那曳曳的心:“一念,亦有因果?”
法度再颔首:“一念一世界、千世界、万世界,如何能够不存因果?可感可知的、不可感不可知的,这一切的一切又都如何不存因果?”旋即敛了声息,口吻中真意沉淀,“自己一辈子做了什么,死时那一瞬间闪过的那一念便会是相应的。积德亦或造孽决定了那一念会是什么,你便会去那里。”心念甫动,忙又补充,“冥冥天道自有考量,问心无愧便是最大的福音。对得起自己本心,苍天自也不会亏待。所以……”他抬手,俨如一位上师加持弟子一般覆上了普雅肩头,颔首沉目,“女王不必害怕,亦不必担心。”(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