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度这番话是为了劝慰普雅,但另一方面,其中暗涌的深意是可以由小见大的。
普雅那心中的疑惑顺着调动未阑的兴致一路浮展,她将这席话在心中隐隐记下了,又顺着引申而问:“众生其实都在修行,所历经的、所遇到的、所困惑的、所有知觉和无知觉的、还有那息息相关的喜怒哀乐贪嗔痴等……这一切的一切,其实也全都是各自避无可避的修行?”
法度颔首。
“可是,却要如何点拨,方能幡然察觉到自己所执着不放的原是一点执念、而彻底跳脱生死苦海的轮回?”普雅潋滟眸波。
她想,这娑婆世界在佛陀、菩萨、以及上师们眼中,不过就是何其简单的一片虚幻。可于之蒙尘的众生,却是何其混沌复杂、难以看得明白!这诸般痛苦万样执念,又要怎样以一脉清音荡涤心志、洗刷灵魂,即而彻底得一解脱?
法度启口:“各退一步。”他明白普雅有直面过往的勇气,便不再婉转,可依旧小心,“譬如当初屠城的女王……若是女王可以退后一步、为惨死的逝者祈福而不是执着于无谓的报仇;若是那些因女王之故而冤死的无辜生魂可以放下索债的执念、有大智慧而修持自身,冤冤相报的因果便会就此消散,涉及其中的性灵们便自然可得解脱、遁出怪圈。”
法度知道普雅梅朵与萧净鸾之间这一段往事,这一场恩怨难清的纠葛。因为这在临昌帝宫、甚至整个临昌国其实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他以此为例向普雅阐述道理,亦有点拨与劝解之意。
兜转之后那话题还是重又绕到了点子上,此刻这一场濒临生死的劫难让普雅顿有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即而看清本质的心境,又加之法度素日以来潜移默化的熏陶,她已然沉淀了心绪重新认识和检点自己的所行:“委实是我种下的因,不知又该得偿何样的果。”颔首浅浅,普雅直白而不兜转,往后那一席话委实真诚,看得出她当真已经领悟了自然真章,“我对自己所做诸事一直不以为然,时今才意识到自己的错。”蹙眉徐徐,“我是女王,该有的杀戮自是避免不了。可是,一些可有可无的、甚至何其无辜的杀戮,我却刻意为之,那便是在造孽、是不能得到谅解的暴行,是何其残忍的了!”声息陡地一落,沉沉的,很有一番磨洗之后大浪淘沙的洗涤感。
法度微微颔首,依旧静聆普雅言语,权且不说话。
普雅敛了一下眸子,缓气幽幽,且言且回忆:“譬如我为报当年妹妹被那国王折磨至死之仇,冤有头债有主,我执着的做不到放下仇恨,那杀了国王一人、亦或者再牵带些直接施暴者便也罢了。”眉心颦蹙,之后的声息变得轻了几分,“可我却是将那一国的皇室、臣子、百姓全部都残忍屠戮!这些无辜的性灵枉死在我的屠刀之下,便是我一手造出的孽业……如此丧心病狂且偏激到泯灭人性的地步的我,那一瞬便已坠入地狱沦陷成魔,与当初残暴狠戾的生生折磨死我妹妹的国王又有何差别!”委实干净的剖析和认知,这话言的真挚,其间饱含着的满满的感情亦也是真挚!普雅女王银牙微咬,语尽复一叹,带着些宣泄。
“阿弥陀佛。”法度颔首咏念佛号,抬目与普雅对视一处,“女王时今能够幡然悔过、彻悟本心,实是欢喜功德事!”喉结微动,“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永远都为时不晚!”
一个人,特别是一个委实骄傲、且身份地位皆是高贵的人,肯幡然回头去重新认知自己所走过的每一步路,直面自己所犯下的错、并起了忏悔与领悟,委实需要莫大的勇气!但是普雅梅朵她做到了,正如法度所说,只要肯回过头去看看、只要肯静下心来重新定位自己的行事,便永远都不算晚。
这一瞬,普雅女王得到了真正的度化……
那样清楚的感知到,心底深处根植深谷的莲花,就此破土出泥、不染纤尘的次第盛开,那种很微妙的感觉只有自己身临其境,方能领略其中妙处。
普雅心真情也真,那出口的字句更是真。她一双软眸看定了身旁的法度:“若是早些遇到国师,我想我一定不会犯这诸般的错……不过各有机缘,早些时候机缘不曾成熟,我也是遇不到的。”旋即勾唇一笑,清净无染,恰似一朵莲花款款然舞于清风。
法度点点头,亦回之普雅一笑:“我们每走一步路,皆是因果与定数。该历经的是逃不过的。这委实也是女王修行的一部分。”他顿了顿,“但能不能通过历练修持到底、遁世离苦,还得看各自的因缘造化。”
凡事都逃不过因果和机缘,普雅敛眸似自语:“因果的链条是维系这个世界的本质,环环相扣,不能阻断吧!”
法度接过这话锋:“‘环环相扣不能阻断’是这个世界的大法,且也正是这一种无奈的悲哀,才造就了这无边的苦海!”话尾浅浅一声叹,即而抬目,“若是其中可以跳脱,则会离苦得乐得大自在,回归清净欢喜处。”
普雅顺那话音极快的一抬首,展颜凝眸,看定着法度起了急语:“跳脱跳脱,可有一点我却不知。”长睫微颤,她心思一氲,思度着举了一个这样的例子,“譬如,我杀了一个人,之后那个人的儿子为父报仇又杀了我。这不便是因果,不是两清?”眸光单纯又无辜。
这个例子字面上来看,杀人偿命,似乎并没什么不妥帖处。可是如果当真静心推敲,却又发现并不尽然……
“清不了!”法度叹了一声,没有丝毫思量。即而看着普雅沉淀了口吻,“你杀了他的父亲,那是你与他父亲之间的纠葛。而他的孩子却又来杀了你,是,这确实是你所得的果,那孩子为他父亲报了仇。”浅有停顿,双目燃了灼灼的智慧光泽,“但就在这同时,那孩子因杀了与他没有直接干系的你,便又为他自己种下了新的‘因’,他必将为他这个‘因’而得一个后世对应的‘果’。”眉宇渐聚了一下,旋即又舒开,“你便会是他的冤亲债主,便是你有大智慧而你不去为难他,天道循环、因果不歇,因果的报应也依旧不会放过他。除非他亦有大智慧,肯忏悔、知对错。”
徐徐然一语言完,普雅蹙眉颔首,转了明慧的目光,就此陷入深思……
须臾默声后,法度向普雅处又微微靠近了一些,耐心进一步阐述:“有因必有果,先前种下的因日后必定会得一个果;而日后得了果的同时,这个果若是人为,那这个果于种因之人是果,而与那将此果缔结之人就又是因。譬如女王方才所说……”侧首继续,“一人害死了另一人,那被害人的儿子在日后便为父报仇、又把害死父亲的这个人害死了。那么对于这个害死其父亲的人来说,这便是他的果;而对于那早先被害人的儿子来说,他为父报仇而杀死了杀父仇人,这便又是这个孩子新种的因,日后也必然会有其要承受的或是天罚、或是人为的对应之果。同时,日后那个果即而又是一个全新的因……就如此,真可谓是生生不息,因果因果,近似于冤冤相报何时了!”
方才女王所举的是一个通俗的例子,而法度此刻却是以玄机概括了那例子背后的深意。转而又道:“但这五浊恶世就是这样,正是因这‘因果’不间断,业力方能继续,这个世界方能继续。”法度目光微沉,“这便是世界轮转的大规律。何其无奈、何其悲凉!”倏一抬睫,“而要跳出这个困苦的囹圄、结束这悲凉的无奈,便只有修行、早日遁世而出!但这修行的机缘,实在实在是百千亿劫难遭遇!故此,得人身不易,得闻真法更是不易,需得把握、莫有枉费。”
普雅且听且思量着,倏然又依稀是明白了,明白为什么那些得着大智慧的高人,总是淡淡的。
因为诸如法度所说这些道理,有些修行之人心中自是明白,深知各有因果的机缘,那是无法强求的,所以他不执念阻止。他只将这规律如斯讲解于世人听,要世人洞悉前事、明白自己现状为何会是这样那样;同时也预见了日后,日后注定还会遭逢这当前之人事缔结出的或甜、或苦的果。
这一番话颇为耐人寻味,普雅思量的有些头脑发涨。
这时,二人身上的气力也恢复了一些。法度望一眼那跃动的烛火,转了思绪回来:“无论怎样,我先为那*控了身躯、怨念不散的小姑娘做法超度。”
这一话茬重提起,普雅回神:“嗯。”向法度点点头。
法度规整的将身稳坐,盘腿打坐下来,阖了双目、合十双手咏念那超度的经文。
普雅在一旁凝眸,那潋滟的水样眸光流转在他神圣*的面目上,即而放松了一些,她单手托腮,侧过面眸就着微光静静然的看着他。
纵是置身这寒冷阴潮、又泥泞且污渍不堪的洞穴,法度的心境也依旧不会被这浮虚的尘埃所染。他的神情淡然忘我,超然物外、遁脱世俗。周身似乎被笼罩在一脉溶溶的金波里,散发出的气息每一丝、每一缕都带着引人入胜的禅机,还有一脉大爱、大志,不可复制、不可临摹的魅惑气质……
有那么一瞬,普雅清楚的感知到自己胸腔里这一颗心“噗通噗通”的剧烈跳动,猛地一下子跃过去,顿然的,有若要刺破胸口就此一下子跳出来了!
亦有那么一瞬,普雅的整个世界便只剩下眼前这独特无双的游僧,她的心魂儿、她全部的注意力毫无保留的全部都凝结在了他的身上,再也收不回来了!就如此不经意的,似乎彻底的,遗忘了她自己……(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