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道全拂袖欲转身离去:“世人最可恶的地方,就是贪心!我的医术,是我自己的本事,收了你做徒,你就应知感恩。你家大舅跟我是什么关系,为何我要救他?这般理所当然地说出贪心不足的话,程氏西娘,我对你很失望!”
咣啷咣啷,安道全走得潇洒,房门却没打开——被从外面栓起来了。小离道长坐在门外的台阶上,他吃了卫家那么多的糖冬瓜,也只好“欺师灭祖”一回了。他一边想,一边抱着满怀的零食,嘴里不停鼓动。
安道全满头黑线,偏偏那卫家人都去祭祖了,中了这两个小毛头的算计!
“师傅,你若真是那见死不救的人,西娘也就不说什么了。明明你不若自己所说那般心硬,救不了我和祖母,就宁愿上山闭关,也不要经历生离死别。放心不下我爹,听说他进了大牢就巴巴地跑下山。
为何在大舅身上,就突然心硬了起来?或者,你根本不是心硬?你觉得他的腿瘸着对他自身更好罢!”
安道全冷哼:“你这小儿真是荒唐!你家姥爷他为了卫大郎的腿,遍访名医,甚至还去过汴梁城,还不是束手无策?我自知自己比不上那汴梁的大夫,何苦要献丑?给他希望又治不了,岂不更伤人心?”
程西问道:“师傅,那李凤娘嫁入恭王府为妃,已经有十几年了吧?”
“十四年了。”安道全一怔,回答道:“她嫁入时的身份,不过是荣国夫人罢了,不算正妃。”
“可是直到六年前,她才生了儿子吧!入门多年却无所出的侧妃,这么一个连儿子也生不出的妇人,李道也好意思说,这凤娘出生的时候军营飞过了黑凤凰?”
安道全也不走了,转身紧紧盯着程西道:“西娘,你究竟要说什么?”
程西说道:“跟我大舅定下亲事的李芳娘,今年已经双十年华了。她总不会是心念我那瘸腿的大舅,才迟迟没有成亲的吧!一个旁支的女儿,住进李家在相州的正经府邸这许多年,又是为什么?”
安道全抚额叹息:“西娘,你休要瞎想。卫大郎遇惊马那一年,李芳娘也才十岁。十岁的幼女能谋划什么? 后面住进了李府、又去了开封,不过是巧合罢了。”
程西却是抓住了安道全话中的漏洞:“师傅刚说,对我大舅不甚上心。这跟大舅定亲的女子今年去了开封,您倒是一清二楚呀。”
那日大舅没出现在会仙楼,回家后又神色不明,程西怎么会不去打听?小舅舅又偷了二舅一笔私房,还处理了他一匹布,才得了一句“那个小娘已经去开封奔大前程” 的消息。
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巧合?退了婚的剩女,偏被接入了李府悉心教导?教导许多年,都不再议亲,还被送去了开封?
程西压下心中的不平之气,继续说道:“师傅教我易学,难道不是希望我学会降本、研几(注)?这样漏洞百出的事情,师傅也希望我推测不出?”
安道全一脸无奈地看着她,暗道,你这徒儿,我拿你怎么办才好,我是希望你能推测出,但也不是现在啊!
“你说说你,我这一辈子收了两个女徒弟,你怎么和大姑一点也不同?又都这么难教导?”安道全真是苦恼啊!为何徒儿不能都像小离一样,叫用童子尿就撒童子尿,叫用黑狗血就去炖狗肉煲呢?
“师傅,如今西娘对此事一知半解,不若师傅以实情告之吧。”见安道全松口,程西赶紧地顺竿儿爬,还很狗腿地给安道全倒了一杯茶水。
安道全抿了口茶,说道:“李凤娘进了恭王府,三年无所出。李家的族老便商议,要送一族中女子给恭王为妾,打的不外是去母留子、或是效仿仁宗时期刘后、李妃的主意。李家的情形与卫家又不同。虽然随那李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相州李氏却本身并非旺族。李氏族人并不算多,族中女子貌美、又适龄者更少。挑来选去,也只有三个小娘子还算合适。
只可惜,三个小娘子中,一个抵死不从,另一个又性子骄横了些。而李芳娘虽然年幼,但当时官家也正当壮年、恭王也年轻呀。如此,李家便想先养着,以后就算不送进王府,找些官员联姻也比嫁给乡下小族长的孙子要好。而你大舅,不过是挡了人家的前程罢了。
因凤娘好妒,拖了这许多年,恭王到现在膝下才仅有一子。庄文太子去世后,官家本属意恭王为太子,因着李凤娘的关系,恭王地位不稳。这样一来,李家是想送旁支小娘子入京,消除那李凤娘善妒恶毒的名声。也算终于让那李芳娘等到了时机。”
“所以,当年只是因为一个念头、一个能进王府的设想,就让我大舅遇到惊马,然后瘸了腿?”这就是程西想不通的地方:“若是我家姥爷不肯退亲,那李芳娘父母的算计岂不是全落了空?”
安道全用好笑的眼神看了程西一眼,说道:“你这傻孩子呀!谁要他瘸来着?人家一开始,要的便是他的性命。卫思义他是有多幸运,才只是瘸了一条腿?
因着这一条腿,又因着卫秀才在李家退亲的时候不再强求,且李芳娘不愿背着个克夫的名声,他们才顺水推舟、不再出后手。你舅舅,也才保住了性命。你说说看,当时的我为何要给他治腿?”
程西的脸色,刹那间变得很是难看。
安道全用一种悲悯的眼光看着程西,说道:“西娘,你可知道,这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是什么?莫过于,你当对方是毕生之敌,对方却不过把你、还有你的亲人的性命,看作蝼蚁罢了!”
说道这里,安道全突然仰天发出一阵大笑,那笑声中却充满了悲意:“为师年轻时候,在建康城中凭着一手岐黄之术过得恣意。也曾如西娘般天真,从不曾想到,我视作珠玉的人,对于别人来说如蝼蚁般。杀了巧奴,还要泼了污水在我身上,我气不过,才逃到了相州,又入了道。”
在门外守着的小离道长,听见安道全的笑声,吭哧吭哧移开闩门的木棍,伸了脖子进来问道:“师傅没事吧?西娘也没事吧?”
小道长嘴上的糖霜还没擦干净,安道全看见他那小狗一样无辜的样子,因着回忆起往事产生的怒气就消了一半,嘴里斥道:“你这混小子也给我滚进来听!”
小离道长颠儿颠儿地搬了个小凳子过来坐着。
“师傅,那师娘究竟为谁所杀?”程西接着追问。
安道全凄然一笑,接着说道:“巧奴不过是个烟花女子,当不得师娘这一称呼。我怜她蕙质温柔,却不料为她带来横祸。杀了她的,是那宣和年间的淮南巨盗,宋江!”
果然!程西心里暗道,依着水浒传的说法,安道全是被张顺杀了心爱的伎女李巧奴,张顺又在墙上留下“杀人者安道全”几个大字,才被迫上了梁山给宋江治病的。
当初看水浒,程西就想不通,安道全本在建康有名医之称,过得悠游自在又有闲心狎妓。好心治了张顺,却被逼得落草为寇,怎能如水浒传中所描述的,心中丝毫没有怨气?
不过,杀了李巧奴的,不是张顺而是宋江?
听师傅这说法,他没在梁山待过?
千头万绪的,程西一时间理不清楚。毕竟水浒不过是本小说罢了,天知道它戏说的程度有多高。
“那…师傅究竟有没有在京东东路,或者是水泊梁山一带,落草为寇过?”程西说这话的时候,她自己也觉得突兀又奇怪,但后世人的八卦之心,实在是弹压不住啊。
“嗯?”安道全诧异地看着程西,说道:“靖康之后,为师确实和大姑一起在京东东路做了响马。西娘莫不是听你爹说过?”
程西低头不语,真实的历史、戏说、还有自己的经历交杂在一起,已然理不清楚。不过幸而她还有许多时间去一一弄明白真相。
“师傅,那我大舅的事情?”八卦且放一旁,程西不得不把先把话题转到自己更关心的事情上。
安道全说道:“西娘,那李芳娘的爹娘——李九郎和郭氏,当初也是一心想与卫家做亲。后来有了更好的选择,哪怕在当时只是一丝希望,生了贪念也是再自然不过。只是,他们毕竟是乡野村夫,能想到的无非是耍赖或者退亲,不会这般出手狠辣,一下就伤人性命。
况且,当时驾车那马夫,竟是徐州人士。李九还没有人脉,能雇得外人为他做这样的事情。惊马一事里面,少不了李家族老的帮忙和顺水推舟。事后大姑暗暗去寻那车夫,已然寻不得。
若是要为卫大郎讨个公道,就要无凭无据地对上李家族老,这实在不是明智之举。因此,卫大郎瘸着一条腿,卫家上下却都平平安安,我觉着甚好。”
程西不说话,沉默表示抗议。
安道全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你就如你姥爷姥姥那般,什么也不知道,只怨天地不公,不好么?”
程西说道:“如果我顺应这样的天道,师傅还教我易学作甚?莫不是学易,就是为了观察这天地有多不公?”
安道全继续说道:“你这傻孩子,你可知李道多少年前,便开始谋划李凤娘之事?如今他手握相州系的重兵,位高权重。官家虽然不满李凤娘这儿媳妇,她入门三年无所出,都不曾要求恭王休弃她,何况她现在有了儿子?
官家再如何英明,也日渐老去,恭王即位之势已成。你若只有一人,一心想要报仇,不过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可你是想为卫家讨公道,这讨公道的过程中却要连累安居乡野的卫家,对上这十数年中最显赫的家族。你觉得自己这样做,对着这田间悠闲的农夫、还有天真烂漫的小娘郎君们,是否公平?”
见程西沉默,安道全肃颜:“卫大郎不过断了一条腿,李道、李凤娘那样身居高位的人,恐怕都不知道自己族人所做所为。但你要动李氏族人,却势必要直面李道的怒火,如此得不偿失之事,不可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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