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喧嚣,程西家的院子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酒臭味、横七竖八地躺着好些人,有的鼾声如雷,有的睡着还不忘骂骂咧咧。昨个儿为了庆祝程大郎出狱,从下午摆着流水席一直闹腾到了三更。人太多怕冲撞了卫娘子,她倒是早早回了娘家。
程大郎心里觉着自己女儿在公堂上露脸了,虽然还是看不上她,仍旧开恩似地把程西介绍给了一拨一拨的闲汉,这种介绍往往开始于“这是我家那不成器的闺女,胆子小的很,上不得台面”而结束于“叫叔叔、伯伯、爷爷。”
待程西终于受不了这种没完没了的躬身作揖,又被一个个所谓的“洹水出海蛟”、“平府黑面煞”、“拼命玉面郎君”之类花名诨号弄得头晕脑胀,抽空躲到了屋里再也不愿意出去。而这一批一批人走了又来,夜深的时候荤话黄段子更是不断往外冒。哪楼的姐儿水灵风骚,哪家的婆娘偷小叔子,说到妙处,就发出会心的一阵淫邪笑声。
程西在屋里拴好门、又拿桌子顶住了,才在床上坐好,心里是怒火万丈——这程大郎实在是个没脑子的!对于扫黄组里打过酱油的自己,那些荤素不忌的言语自然是小case,可若是原本的五岁女童程西,哪能承受的住这种场面!说不得名声就全毁了!况且这一帮闲汉,怎么可能个个是行得正坐的直,若是哪个心术不正的喝醉了闯了一下屋子,他闺女以后还用嫁人吗?
若不是这身子年纪小又孱弱,她真想冲到院子里大吼一声:“不许动!警察!”,然后让这帮二百五全都排到墙角、抱头一蹲,再一一押回去,铐到派出所暖气片儿上。
过了三更,这帮破皮闲汉们才意犹未尽地逐渐离开,也有那不讲究的,就在院子里一躺就地睡下。好容易安静了下来,待到天明日上三竿,程西听见门外一声怒吼——
“程大郎你个鸟厮有爹生没娘养的杂碎子你给老娘滚出来~~~~~~~~~!”
这一句话骂的,都不带停顿和破音的,听得正心中怒气翻滚的程西大感舒畅、不由嘿然一笑。慢悠悠地推开桌子,开了房门,就看见一个藏青衣服的妇人怒气冲天,拿着菜刀站在程家院口。
这妇人看见开门,本欲破口大骂,却见院子里,三三两两站着刚睡醒的莽夫横人,这边仨那边俩的,煞气腾腾盯着自己,不由就瑟缩了一下——心说失算了,以为没声响了只有程大郎在家,这些莽夫闹腾了一宿竟然没走?
“姜家婶子?这是怎么了?”程西问道——门口站着的妇人她还真认识,就是姜元娘她娘。也就是卫娘子洗衣服的时候,说酸话排挤她的那个妇人娘子。
被满院子纹身莽汉吓着的姜家娘子听见清亮的童音传来,顿时觉得宛如天籁啊。多年的街坊间的斗争经验告诉她,此时再耍横不管用了。转了转眼珠子,姜家娘子一拍大腿,跌坐在地上,边哭边嚎:“我可怜的元娘啊!!哪个杀千刀的把你拐走了呀!!!”
“你这婆娘好没道理,你家女儿找不见了,敲我程大哥家的门干甚?”
“难道,是我程大哥的种?”一个脸色带疤的瘦子流里流气地说到。此言一出,院子里一阵哄笑。
姜家婶子气的眼睛都红了,颇有拿着菜刀冲进来拼命的架势:“我家元娘平日里一向喜欢在这巷子口玩儿,从没出过事。昨个儿到现在只有你们这帮游手好闲的鸟厮出没,定是你们顺手拐了去!”
众人闻言大怒。虽然程西觉得他们是地痞混混之流,其实那是程西对他们、还有对这个时代不了解导致的一种误解。准确地说,他们都是市井之中地位比较高、有正经勾当的“大混混”——比如镖行、屠户、米面茶叶进货行商的团头行首。这时代不是后世,惯爱出武夫的相州又不同其他地方,就算要做个正经营生,假如没有背景,就得靠着自家的势力,凭借着好勇斗狠的劲儿生生在市井中拼杀出一条路。
混到了团头行首,这些人自然都是狠角色,虽说平日里讲究个行有行规,但到底是到哪儿人家也尊称一句某团头或者某某东家的人物。混到一定地位不需再与人打架,也算“上岸从良”了。就算有李四王五这种鸡鸣狗盗的,还讲究个盗亦有道,何况那些自诩是某坊市、某行当头面人物的,怎能甘心被污蔑做下如此下作的事情?
这下,程西倒是知道了为何自己爹如此的不受街坊欢迎,可这眼看就要闹起来,只得先两方安抚。
“诸位叔叔,这是我程家的老邻居。婶子丢了孩子心里焦急得很,说话不注意冲撞了大家。谁家没有幼子稚女,烦请给我爹个面子,体谅一下婶子的心情!”程西向院子里坐了一圈儿揖,又扫了那刀疤脸瘦子一眼,脆声道:“姜家婶子,刀给我,谁再嘴里不干不净地说些浑话,我就替你砍死他!”
程西虽然年纪小,却把话说得狠绝。她是见过死人还开过枪的,又在“公门”里待过,身上的气势自然与寻常人不同。那些惯爱打架斗殴的泼皮,当然对见过血的“同类”和对头“黑皮”(注)的气息敏感些,竟然能隐隐觉察这小姑娘身带煞气。
而刀疤脸看见一个六岁女童就敢威胁他,顿时变脸,也不管这是什么程大哥家的熊孩子了。可是他刚欲发作就听见周围三三两两的人纷纷击掌叫好——有说“姐儿说的好!”的;也有夸“不愧是我辈中人”的;还有那爱掉书袋的连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环顾了一下那些称赞程西的汉子,都是著名的狠角儿,这里面他就是个末流的地位——管南城货郎的。货郎靠着跑腿养家糊口,自然是赚个辛苦钱。一点儿微薄小利他也要抽成,当然是个欺软怕硬、上不得台面的角色,缩了缩脑袋刀疤脸不敢再多言语。
“姜家婶子别慌,元娘是什么时候丢的?你快快说清楚事情?”程西对姜家婶子安抚道。“咱们人多,不管元娘怎么丢的,都能帮上一把。”
姜家妇人见程西还算明理,抽抽噎噎地回:“半个时辰前,元娘说去巷子口玩儿,我昨天没睡好觉,“说到这,有狠狠地瞪了院子里众人几眼,接着道:“就眯瞪了一会儿,谁知道醒来就不见元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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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皮:指衙役、警察(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