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水渐渐模糊了傅珺的视线。
涉江此时终于挪动着勉强能动的身子,凑到了她的身边,将她揽在了怀中。
灰衣女子露在布巾外的眼中,划过了一丝复杂的神色。
她转首看了看乌里。这个死不瞑目的契汗人,此刻已是全身发青,连眼珠子都泛起了一层青气。
是中了毒,而且是很高明的毒。
灰衣人的眼中又泛起了一丝极淡的讶色。
这结果实在太出人意料了。她没想到,这位契汗国的高手,居然就这么窝窝囊囊地死在了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手里。
“姑娘别哭了,快别哭了。”涉江柔声劝慰着,一面强抑颤抖,悄悄回首看了一眼那个灰衣人。
这个灰衣人,与那个凶悍的车夫是一伙的。
方才经历的那一幕,是涉江这一生都不曾经历过的。车夫大吼的那一声,差点没将她的心胆给震裂了。
她知道她们姑娘受了惊吓,可是这会却还不是哭的时候。那个灰衣人一直站在车外,衣襟之上血迹斑斑,看上去比那个车夫更吓人。
傅珺很快便收住了眼泪
她方才只是一时情绪有些失控罢了。
她从涉江的怀中抬起头来,看了看立在车外的灰衣女子。
她的眼睫上还沾着泪珠,黑如乌晶般的眸子似是被水洗过一般,清亮耀眼。
她的眸光在灰衣女子身上一转,便露出了极浅的一抹笑意。
灰衣女子也在看着她,眼神中有着一丝疑问与不解。
她知道傅珺没有武功,所以她就更不明白了,就算是用毒,傅珺又是怎么能用到乌里的身上去。
“是偶尔得来的一味秘药。”傅珺似是明了灰衣人此时的想法,轻声而突兀地道,“说是见血封喉。我滴在了刀尖儿上,那刀子乃是吹毛断发的利刃,他来抓我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刀尖,划破了手指,所以中毒死了。”
几乎是毫无隐瞒的一番解释,亦且是毫无必要的。然而不知何故,灰衣人听了这话,眼神又变得复杂了起来。
“可否容我下车?”傅珺含笑道,语气并不紧张。
灰衣人微微一愣,便即朝后退了两步。
傅珺轻轻拍了拍涉江的手,主仆二人相互扶持着走下了马车。
待站定之后,傅珺便向那个灰衣女子敛衽一礼,语声柔和地道:“多谢您方才不曾出手。”
那个灰衣女子无甚动作,唯露在外头的一双眼睛,略有些不自然地转向了旁边。
傅珺似是没发现灰衣人的异常,含笑看着她道:“您知道么,在书院里,我最喜欢的一位夫子,便是教琴的魏夫子。”
她的话音一落,灰衣女子的眼神蓦地变得极为冷厉,如电的眸光瞬间扫向了傅珺,同时一足后退,右手已经按在了腰间。
“魏夫子的琴,有高山沅水之感。”傅珺继续说道,根本便没管灰衣女子的动作,甚至侧过了身子,望着远处的一抹斜阳,语声感叹:“我记得今岁封笔之前,偶过后山红枫溪桥,恰遇魏夫子扶琴,却是一曲《柏舟》。魏夫子随琴吟唱的最后几句,我深记之。她唱的是‘日居月诸,胡迭式微?心之忧矣,如匪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曲中之意,如寒夜月华,皎皎无尘。我亦自此知晓,魏夫子的心底一片澄澈,风清月白。”
傅珺清淡柔和的话语声弥散在微暖的空气里,灰衣女子的眼眸渐渐地变得柔和,望着远处的斜阳,露出了一抹回忆的神色。
傅珺转眸望着她,看着她眼底深处那一丝淡淡的挣扎,盈盈浅笑:“不知何故,看到了您,我就忽然就想起了魏夫子。虽然直呼夫子名讳有些失礼,可是我一直觉得,魏霜这个名字,便如夫子其人一般,虽生于肃杀寒秋,却自洁净孤高。不与朝露争辉,唯与明月为伴。此等境界实令人神往。您与她,很像。”
魏霜扶在剑上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松了下来。
她神情复杂地看着傅珺,良久后,悄然一叹。
她的这个学生聪明绝顶,只怕早就认出她来了。现在更是几乎点明了她的身份。
魏霜知道,傅珺这是在逼她做选择。或是以夫子的身份放了她,或是以杀手的身份杀了她。
魏霜在心里叹了口气。
她很早便察知,她的这个学生很有几分孤勇。如今看来,傅珺就是在赌,赌她这个做夫子的到底会怎么选。
她会怎么选?她应该如何选?
看着眼前这个眸光清洌的少女,魏霜的脑海中闪过往昔的许多画面。
白石书院的清溪与红枫,石桥之上对月抚琴的空寂,琴课上表现优异的女学生,那一曲隔屏而奏的《乱红》。当伏在清味楼的梁上之时,她明知隔壁有人动了手脚,只因心底深处莫名的一丝不甘,所以装聋作哑。
望着傅珺那张如初雪般细嫩莹润的脸,魏霜的心中思绪万千,蓦地脑海中又现出了另一张阴沉如毒蛇的脸,那微垂的眉眼中蕴着的邪恶与戾气,只要一想起来就令人作呕。
然而,这令人作呕之人,如今却掌握了她同伴的生死。想到阿四与阿九,魏霜的眉间陡然划过一抹杀意。
若是现在就杀了傅珺,这也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不是么?既可以令这少女免于受辱,又可借机灭口。
魏霜的手扶上了剑柄,然而另一个念头忽又划过:她真的要杀一个毫无反抗之力之人吗?她并不是真正的刺客。她当年在藏剑山庄中入的是“勇”部。
“以力胜力,以强制强。”
勇部的八字真言,是她尊行了大半生的教诲,此刻杀一人易,可她杀了这个少女,便再也不能以“勇”部成员而自傲了。
魏霜的脸忽青忽白,眼中的挣扎犹为明显。
在她这一生中,从未有一刻如此时这般犹豫不决。那一刻,她的心里有两个声音在不停地争辩。
“你已经认了主子,主子有令,下属只管执行,管旁的那么多做甚?”
“你就甘愿遵从这样一个恶心的人做主子吗?你忍心眼睁睁看着眼前的无辜之人殒命吗?”
“那又如何?总归不与你相干,别忘了你可不是一个人,还有别人落在那人的手上。如若不听命于他,你的同伴会死。为了救下同伴,这女孩必须死。”
“你明明自己怕死,又何须用担心同伴作借口?你何时沦落到要靠这种下作手段救人的地步?你的勇在哪里?义在何处?”
这两个声音如同巨人宏声,每一句话都在魏霜的心里激起千层巨浪。她满头大汗地僵立原地,额上青筋爆起,扶剑的手颤个不停,甚至整个身子都在颤抖。(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