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凝目看去,却见眼前的傅四姑娘戴着帷帽,那天青色的纱幔重重叠叠,直垂至裙脚处,将她的容颜尽数掩于其间,只能隐约瞧见她雪白的肤色。
再看这傅四姑娘的行止,明明也是普通的行礼屈身,可是由她做出来,这蹲身行礼却又不是蹲身行礼,却似有着一种舞蹈般的韵律,直若修竹亭荷一般,说不出的端正雅致。
一时间,众人便皆敛了声息,场面倒是安静了下来。
王晋与袁恪皆算是傅珺的长辈,一个是舅父,一个是姨父。此时便由他二人打头,当先道了“不敢”,袁恪便勉励了傅珺几句,王晋亦温声叮嘱傅珺“好生考,莫想太多。”
剩余的几人与傅珺便算是平辈,有两个还是陌生人,因此便都是含笑不语。唐俊倒是想说些什么来着,却是被唐修以眼神止住了。
见礼完毕,傅珺便自回了小隔间儿,将帷帽取了下来,长长地出了口气。
总算能安生吃顿饭了。虽然这群美少年可谓品类齐全、秀色可餐,可是傅珺还是觉得他们挺碍眼的。便因有了他们在,傅珺现在连喝口汤都得特别小心,生怕响动大一点便损了她“闺秀女夫子”的名声。
此外,还有一点也让傅珺颇为郁闷。
方才去见礼的时候,也不知那阿渊是怎么回事,居然选了个角落坐,恰好便在傅珺视线的死角。结果傅珺只瞧见了他半边肩膀,还是没瞧见他的脸。
据傅珺所知,本朝有明文规定,身有残疾、面貌丑陋者皆是不能为官的。而今天这一群人个个都是精英,往后绝对是要走上仕途的。阿渊面有残疾,与这些人混在一处难道不会自卑么?
这也是傅珺对阿渊特别关注的原因。
她就是不明白,阿渊这个明显走野路子的家伙,为何会跟这群精英学子们混迹一处?
抛开这些事情不谈,这上元馆酒楼的菜色倒是颇为不错,有几味十分合傅珺的口味。
吃过饭后,那大隔间儿里便热闹了起来。儒家学子坐而论道,此乃本朝风习,又有谢玄、袁恪等才俊在座,这番清谈便是傅珺亦觉得颇为受益。
此时,便听那袁恪问道:“傅大人,在下听闻那白石书院出的题目向来千奇百怪,在下很是好奇。却不知今日上午的入学试考题为何?”
傅庚微微一顿,方才道:“这个本官却也是不知。”
唐俊便接口道:“在下记着,两年前在下参加入学试时,那考题是一块石头上放了个鸡蛋,实不好答。”
众人一听便皆笑了起来,谢玄温润的声音亦响了起来,道:“我与仲明同在一年入学,试题却不相同。我那年的试题是有人击鼓奏了一曲。”
他说的仲明乃是唐俊的字。
此时那阿渊的声音便响了起来,道:“在下斗胆相问,却不知傅四姑娘今日的试题是什么?”
他说话的声音一如往昔,尾音微沉、低柔悦耳。比起谢玄那琴筝般的清越音色来,阿渊的声音便有若斜阳箫鼓,入耳微凉。
众人便皆不语,视线却都集中到了屏风上。
阿渊问出了所有人都好奇的问题,因此大家便都等着傅珺作答。傅庚与谢玄却是同时向阿渊望了一眼。傅庚面无表情,谢玄的眸中却是含着几许责备。
此时,便闻一道清清淡淡的声音从旁边的小隔间儿里传了过来,不急不缓地道:“上午的试题乃是一张着色写意,画中有树,树下有影,影中有一丛衰草。”
众人闻言皆静了一静,随后袁恪便当先道:“这题目倒有意趣。”
王晋亦道:“荣枯相依,明暗为伴。这题目么,若说易却也易,说难却也难。”
唐修便道:“子鹤兄说得极是。这题若要答并不难,但若要答好却颇为不易了。”
傅庚对方才阿渊的那一问是颇为不满的,可是,待听到傅珺今天的题目之后,他的注意力便也转移到了考试上头,却是对傅珺的应答有些担心起来。
他微阖双目想了一想,只觉得这题出得刁钻,极易引人入了岐途。
众人讨论了一小会后,一致觉得这种题目若是女子回答的话,还是以诗为上,最易发挥,而字、画次之,文则最难。
唐俊终是忍不住心下好奇,便提声问道:“却不知傅四姑娘是如何答题的?”
傅珺想了一想,便简短地道:“小女子写了一篇文并一幅字。文为《论律法》,字却是借了前人之语,便是‘高树遏云,庶草抵履,法不阿贵,绳不绕曲’十六字。”
她清淡平静的声音传至隔间儿,却是叫众人皆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不曾想到,这位傅四姑娘居然写了这样一篇文并一幅字。
然而再一细想,却又觉得,傅珺这题破得极巧妙,角度亦是迥异于常人,倒是走出了一条新路来。
那袁恪便问道:“那树与草之语倒是与题目相合。只那画中的明暗之意,却又是从何处论起?”
他这问题问罢,那小隔间儿便又静了一会,旋即那清清淡淡的声音便又响了起来,语声清晰地道:“小女子以为,人性之中,善恶共存。善如高树承阳,明亮灿烂;恶便于树下阴暗,如影随行。人有恶念不可免,但却不可有恶行。律法之意义,便在于约束恶行,划定底线。凡有越线者则惩。那画中明暗泾渭分明,一如善恶绝不相融。善不抵恶,有恶必惩。小女子文中大意,便是如此。”
听罢此言,傅庚微蹙的双眉蓦地便是一松,唇角早已勾了起来,眼中的赞许之意更是毫不掩饰。
这答卷答得极好。且不论这论点好坏,只看这关于人性及善恶的一番分析,便可知为文者绝非人云亦云之辈,而是充满思辨意味。这与本朝坐而论道的风习十分吻合。
那谢玄此时便即问道:“难道傅四姑娘信奉法家之言么?”
傅珺答道:“法家所言并非尽善。便如其言人之生而为恶之语,小女子便不敢苟同。小女子以为,人之初,既非善、亦非恶,而是如白纸一张,其所看、所学、所历,便如纸上作画。有向善之心,那画上便光明多些,阴暗少些;而若一心思恶则反之。小女子以为,人之善恶全在一念之间。这世间绝大多数人,亦是善恶并存的。故需以律法约束,再以向善之说加以教化。”(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