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饭毕,傅珺与王氏在丫鬟的服侍下漱口净面,收拾妥当了,将桌案也撤去,王氏便坐在梳妆镜前整理仪容,预备稍后去给侯夫人请安。
便在此时,却见怀素挑帘走了进来,手里提着只藤编的小篮子,见了王氏却不作声,眼睛往四下扫了一扫。
王氏从镜中瞧见,便知这是有事要禀,挥了挥手,丫鬟们便都退了出去。一旁的蒋嬷嬷与涉江却都没动,皆看了看傅珺。傅珺穿过来这些时候,知道这个举动的含意,便点了点头,这二人也退了下去。
见屋里再无旁人,怀素便上前两步,从篮子里取出一碟荷花糕来,将早上在小偏院里发生的事情向王氏禀了一回,末了将点心搁在妆台上,退后两步,静待王氏示下。
王氏面上便浮出一丝极淡的笑来,却并不说话,眼角的余光瞧见傅珺也在看着碟子,便笑问:“棠姐儿是想吃果子了么?”
“不想吃。”傅珺摇头道,说罢便专心摆弄王氏给她的一只大布老虎,耳朵却是竖了起来。
王氏亦不多言,转过来看着怀素,问:“这事儿你怎么看?”
“婢子觉得,陈嫂子是在向咱们示好,想来是有事儿。”怀素垂首道。
“这就是有事儿了,要不,那位那边儿手底下的红人,怎么会想到我们院儿里来?”王氏说罢,眼神往东边飘了飘。
平南侯夫人赵氏便住在东南角的惠风阁。
“婢子原先也这么想来着。”怀素说道,“只是再一想,咱们这儿能有什么事儿让她这般讨好呢?又想,她惯会做人,也或许只是顺水人情罢了。”
王氏便笑了,用下颌点了点那个瓷碟道:“你瞧瞧,这像是顺水人情么?这器物、这点心,多么精致,往常我们连边儿都摸不着的。就算是顺水人情,也断没有光明正大送来的理儿,若是略避一避人,倒还有几分真。”
怀素略一思索便明白了,道:“是这个理儿,太太说得是。”又疑惑,“只不知她图的是何事?”
王氏却没答她,只望着窗外略略泛青的天空出神,好一会方才淡声道:“是什么事我心里有数儿。”停了一下,又冷笑了一声:“倒是打得好算盘,打个巴掌再给个甜枣么?那些乌糟事还真打量我不知道呢。”说着,面色便又冷了几分。
怀素不敢接话,只垂首站着。
王氏兀自出了会神后方道:“好了,咱们快些收拾了去正院儿吧。趁着时候还早,路上也不必那么赶。”说这些话时,除了面色微冷外,她已经恢复了平静。
别庄的正院建在园子的东南角,位置选得极其精妙,恰是夏迎凉风、冬承暖阳的好所在。别庄的设计者乃是老侯爷的故友,亦是一位不出世的奇人。在设置几间主院时,他充分考虑到了光照、风向以及青雀湖的水势等因素,以顺应自然、大道天成为根本,就势而建,极具匠心。
正院以“惠风阁”为主体。院门处是一排倒座房,正对院门则是三明两暗五大间正房。东、西厢却未曾建房,而是各筑了一带菱花粉墙。其中东墙设了花架,厚厚的一面墙上粉白黛绿,由春至夏皆是花团锦簇;西墙边则是一片梨树林,初春时节一树的冰姿素颜,落英宛若雪舞,盛夏时则是满墙的浓荫,风过处飒飒有若秋声,极为快意。
这两面墙上皆开了小角门。由东角门出去便是“抱洁斋”,乃是一座极清幽的小院。院中引水建成莲池,又有青石小桥,朱漆亭子。院门隐在花园的一角,却是两扇木扉,上垂着紫藤花,极是别致自然。
从西角门出去则是“幽篁里”,这所小院却又与他处不同。院中修竹森森、假山堆叠,人自碧栏回廊下走过,只闻水声潺潺,却不见水在何处。又有数间精舍隐于竹林假山中,想要走去,却发现小径幽深,像是入了迷宫一般。
侯夫人赵氏自是住在正院惠风阁的,长子傅庄一家住了幽篁里,次子傅庭一家则居于抱洁斋。至于三子傅庚,则是一向住在别庄北角的宜清院。
如此一来,亲疏远近,一目了然。
卯初二刻,傅珺与王氏已准时来到了惠风阁门前,侯夫人身边的一等丫鬟素云正候在门口。见了王氏,她先是微露讶色,略怔得一刻,方才上前请安。
“快起来吧。”王氏伸手扶了她一下,含笑问道:“老夫人可醒了不曾?”
“老夫人刚刚才醒,三太太请随婢子进来。”素云道。说罢便转身带路,却又借着侧首的机会,再度悄悄掠了王氏一眼,眸中的讶色已转作惊艳。
素云此刻的反应在傅珺的意料之中。因为就连她自己,在看到装扮一新的王氏时,也失神了好一会。
王氏今日可谓盛装。一头乌鸦鸦的头发挽成灵虚髻,正中插/着支精巧的金镶玉花树,旁边又斜斜挽了一根鎏金嵌玉流苏簪子,长长的金流苏恰好垂在鬓边,底下坠了一枚小小的玉蝴蝶,转盼之际,便在耳畔轻轻晃动,极是雅致。
她上身穿了件天水碧绣竹叶的衫子,那碧青的颜色宛若秋水长空一般流泻而下。下头系了条新裁的月白染烟色十二幅细纱湘裙,腰间环着翠绿色绣兰草纹样的绉纱腰带,以羊脂玉环结束当中,越显得纤腰楚楚。
此刻,清风吹拂,王氏裙裾飘舞,宛若仙子一般,说不出的清丽动人。一路行来,不知看呆了多少小丫头。有个浇花的小丫头直瞪瞪瞧着王氏,水洒在鞋面上也不知晓。直到被素云狠狠瞪了一眼,方才惊觉,哎哟一声跳起脚来,自己羞得脸通红。
王氏却恍若未觉,面色极为平淡。只是,不知为何,在王氏平淡的外表下,傅珺只觉一股凛然之气扑面而来,倒像是将军杀上疆场的意味。
傅珺不由缩了缩脖子。她第一次发现,王氏的气势还是很足的,只是平时收敛着而已。这让她越发好奇:究竟是何事竟能让王氏气场全开,难道又是与自己有关?
此时,她们已经行至了正房大门前。只见门扇微掩,珠帘重重,廊下有五六个丫头肃立着,见了王氏也只是微微一福,却并不出声。阶下立着一群人,却是大房一家子早来了,打头的便是平南侯府大爷——傅庄。
他今日穿了一身家常竹青夏布道袍,交领琵琶袖,袖口与领口皆衬了寸许宽的白棉布边,腰里松松挽了根石青色绦子。他本就身量颇高,如此穿着,倒有几分出尘的意思。
傅珺私以为,在傅家三兄弟里,以自己的爹样貌气韵为最佳,傅庭次之,傅庄的长相则较为普通了。好在他风度优雅、举止从容,为人冲淡平和,予人一种温润君子之感。
傅庄之妻张氏挽了个堕马髻,穿了件柳芳绿的素色褙子,下衬着八幅素色藕花裙,看上去既清雅又柔弱,与大袖飘摆的傅庄站在一处,颇为赏心悦目。
他二人此际也瞧见了王氏。傅庄倒未怎样,张氏见了王氏的装束后,眼角却是微微一张,又马上恢复如常。她的表情变换得极快,若非傅珺有一双久经训练的眼睛,只怕张氏这不到半秒钟的“微表情”,她也察觉不到。
傅珺心里忽然生出一丝兴味来。
张氏刚才的微表情所代表的含义是:惊讶。人在惊讶时会本能地睁大眼睛、抬起眉毛和眼睑。不过,古人因受礼教约束,表情通常不会太夸张,微表情也要比现代人隐晦得多。傅珺也是观察良久,才找到了一点规律。
王氏这时已屈身行礼,张氏忙伸手去扶,一面柔声道:“妹妹别多礼了,快些起来。”
王氏却道:“礼不可废。”一面恭谨地行了全礼。她出身世族,这些礼数历来都是谨遵着的。
“偏你这般多礼。”张氏有些无奈地嗔了一句,面上的笑容却比刚才看着真诚了好些。
一旁的傅珺不待王氏吩咐,早已自动自觉地上前给傅庄夫妇请了安。大房的几个孩子也都过来见礼,一时间,正房门前倒是颇热闹了一阵子。
侯府大房共有两子两女。按侯府男、女分开序齿的规制,这四个孩子里的长子傅琛、次子傅琮以及二姑娘傅珈皆为张氏所出,唯有大姑娘傅珍是孙姨娘生的。
据傅珺偶尔听仆妇们闲谈得来的信息,这张氏乃是本朝中级殿大学士、内阁首辅张阁老的掌珠。据说,当年张氏嫁进来后,近两年不曾有身孕。侯夫人为子嗣计,便做主将自己身边一个叫佩云的丫头给了傅庄。张氏倒是一点没介意,依旧温柔和顺。好在没过多久她终于有了动静,头一胎便诞下长子傅琛,隔年又生了傅琮、傅珈这对龙凤胎,算是站稳了脚跟。
至于那个叫佩云的通房丫头,待傅琛满月后便验出有孕,只可惜生的却是个女儿,份量上自是差了许多。又兼傅珍秉性柔弱,因而这母女两个皆不大受宠。
倒是傅珈,乃是正正经经的侯府嫡女,身份尊贵不说,人又生得娇憨可爱,在老太太跟前很是得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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