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梧脸上笑容僵硬。
厌倦……没想到还有这种说法,一直告诉自己生死有命,这十多年的时间,从一开始就是捡来的,每活一天都值得庆幸,所以什么时候丢了命都不算可惜。但细想起来,既然活着是该庆幸的,就该努力一直活下去才是,多活一天多赚一天,这样才说得通。
但为什么,竟会觉得随时死了都不可惜呢?大概并不觉得活着是赚了吧……变着花样儿地玩,蹲在街角看世人的嘴脸,能折腾便折腾,竟然是觉得厌倦了?厌倦,无所留恋,想来是差不多的意思,无所留恋,对什么都兴趣乏乏,才会厌倦……
活着。厌倦。
右梧沉默了许久,半夏注意着他思考时的每一丝神情,心道小乞丐如此认真起来,倒有些不像他了。
半夏开口,“若你只这十余年便厌倦了,我这么个活了几千年的老东西又该如何呢?”
右梧笑道:“小香炉活了几千年,竟也不觉得厌倦么?啧啧,妖兽到底与人不同,佩服。”
半夏侧着身子倚在栏杆上,一副慵懒摸样,“大半时间皆无趣得很,却也能偶尔发现十分有趣的东西。”嘴角扬笑,看着右梧。
右梧忽然想起半夏常挂在嘴边的“有趣”二字,先是笑了起来,心道有趣倒是个对抗厌倦的法宝,只不过难得有趣罢了。
半夏道:“小乞丐倒是爱笑。”
右梧习惯性地将手指埋入发中,轻叹道:“你说……人活着为了什么?功名利禄?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喜怒哀乐?转瞬即逝。这么几十年的人生,总归到头来就是一场空,既然知道得到的皆是虚妄,又有什么理由执着呢?”
“小乞丐,所谓执着,正是没有理由才能执着,你可知执着之**多不问理由,若问了理由,明白了,执念便轻了……想不到,你竟是个爱寻根问底的人,活着尚需要理由,岂不觉得很累?”
右梧一撇嘴,“小香炉你说错了,我这样的活着才最洒脱。”
半夏不与他辩驳,只淡淡说,“你便是终日行乞,到底也不是个乞丐,我猜想你不过在逃避什么不敢面对罢了,这也算得上洒脱?”
右梧咂咂嘴,“乞丐就是乞丐,有什么是不是的,小香炉你又说错了。”
“错了?我可是看到你在赌坊里被照顾得无微不至。”
右梧摇摇头,“亏你离得这么近还没被抓住,我倒是多余替你担心了。”
“你明明可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却偏要去乞讨,究竟为何?”
右梧叹气,“我突然发现我还是喜欢你当个傻呆妖兽。”
半夏轻声一笑,“你不愿意说,我便来猜测一下,你会行乞是因为……那个木风?”
“错!”右梧答得没有丝毫迟疑。
半夏轻闭上天青色美目,“这样看来我竟是猜对了,我倒好奇,你与他是什么关系?”声音波澜不惊。
右梧重重往栏杆上一靠,“小香炉,我告诉你,我自小无父无母,无兄弟姐妹,简单说,我在这世上的血亲都死绝了,我就是我,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那人为了找我可算是劳师动众,若真如你所说,倒是你跟他没关系,他却跟你有关系了?这男人,倒有几分痴傻可怜。”
右梧转头看向半夏,“痴傻?你竟然说他痴傻可怜?”说完又转过头去,大笑了许久,自语道,“风叔叔啊,你倒是被个素不相识的小妖兽给看透了。”
半夏微张开眼,语气十分随意道:“小乞丐倒是生得好个样貌,难道,叫木风的竟是贪图你色相不成?这样说来,便难怪你不愿受他恩惠了。”
右梧蓦地握紧了拳头,看向半夏,每个字都说得切实,“不许你诋毁他!”
话一出口却觉得语气重了些,看看半夏,却仍旧一脸淡然神色,似乎毫不介意。右梧暗骂自己怎么跟个小妖兽认真起来了,叹口气,又靠在了铁栏上,松开拳头。
右梧道:“喂,对不起,我话说得重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半夏才轻声道:“小乞丐倒是正义感十足,为了个无关的人,居然这么大火气。”
“……”
“罢了,怪我不该妄加猜测。”
右梧将头抵在膝头,发出的声音有些闷,“风叔叔……木风他是个重承诺的人,照顾我只是因为母亲临终前将我托付给他,这么多年来他对我尽心尽力,不过是履行承诺罢了。”
“这么说来,是他抚养你长大的?”
“不,我在十岁那年才遇到木风……在那之前,我都不知道世上还有这么个人。”
“那十岁之前,你是如何过的?”
“呵,不提也罢。”右梧说着,不自觉轻叹了一声。
半夏道:“你那个风叔叔,这些年来可曾娶妻?”
右梧也跟着笑了一声,抬起头,“别看他严肃,倒是个风流胚子,没娶妻,只有数不过来的红颜知己。”
半夏正了身子,手指抚上冰冷铁栏,“小乞丐,你若是这么死了,就不怕木风伤心么?”
“人总归会死,伤心嘛,只是一时的,过段时间他便会忘了我,也不用再顾及那个陈谷子烂芝麻的承诺,活得轻松,不是更好?”
半夏皱眉,心道确实,人总归要死,再有趣的人也总会有化为枯骨的一天,那么自己如此执着于要救小乞丐,又有什么意义呢?他的命,他自己尚不珍惜,自己又何苦替他珍惜?
“你倒真是死了的好。”半夏冷冷说出这句,就变回妖兽样子,又蜷成了个团子,看样子像是睡了。
右梧看看它,深吸一口气,揉了揉额头。周围又只剩下黑暗和铁链发出的狰狞声响。
熟悉的环境,熟悉的牢笼枷锁,当忽然停止对话,一切安静下来的时刻,一直在心中涌动的回忆便瞬间填满了右梧的意识。
依稀记得那张苍老的脸,爬满皱纹的眼角闪着泪光。记得那一天,难得洗了个澡,换上干净衣服,那本该是开心的一天。
“孩子啊,实话跟你说吧,你不是我亲生的,是从门口捡来的,我那时候看你可怜,就把你留下了……哎,虽然不是亲生的,也算是好好养了你这么些年,我是不舍得的,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你别怪我啊,今年地里收成不好,我要是养着你,自己的孩子就该没饭吃了……”
“爹……”
“你也别叫我爹了,我……哎,我不配,你这样儿,倒像个好人家生出的孩子,我也是不得已啊,哎……哎……”老汉说不出什么,只连连叹气。
右梧那年五岁,朦朦胧胧只知道自己不能再跟着哥哥姐姐一起生活了,还没来得及哭,手就被一个身着华丽满身脂粉香的女人拉住。他看到女人从袖子里拿出了什么递给了老汉,又看到老汉满脸堆笑地接了。
被拉着离开,眼见着自己熟悉的一切越来越远,右梧才抽噎起来,晶莹泪珠刚滚出眼眶就沾上了沙尘。
香喷喷的女人俯下身,捏着右梧的下巴,用帕子帮他擦了擦脸,道:“你爹把你卖给我了,从今天起,你一切得听我的,要是敢不听话,”说着在右梧腰上掐了重重一下,“我有的是法子收拾你。快别哭了,我最烦孩子哭哭啼啼……”
那之后,新的环境,陌生人,全然不同的生活,干净的衣服,没吃过的食物……
还来不及适应,却又有了变故。
满月之夜,香喷喷的女人瞪着眼睛惊恐地指着右梧,嘴巴开开合合地却讲不出句完整的话。房间门被重重关上,等了许久又被猛然推开。
右梧看到门前站着个高个子男人,那人笑得十分从容,从袖中不知拿出了些什么递到香喷喷的女人手上,女人双手接过,又是满脸堆笑。那时的右梧,并不明白这些动作和笑容的含义。
男人俯下身,将右梧抱在身上。右梧眨眨眼看向抱着自己的人,记住了他脸上那种令人感到恐惧的笑容。
——————沉重的关门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右梧从回忆中清醒过来,还没看清来人是谁便听到一句阴森森的话——“醒醒,时间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