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画面一晃,便又到了十多岁时,自己被小萤淘气要求蒙上眼睛写字的情景。刚下笔写了两个字,最后一笔还没收完就突然感到唇上一软,惊慌之下扯了眼上薄绢,却只看到已经飞奔出去很远的小萤和呆立原地的月谦。
许许多多往日记忆掠过心头,却只有其中一部分放慢了速度,如同旧事重现一般展现在眼前。
几个画面跳过之后,思绪又定格在了上官萤十八岁入宫之前。他曾经辗转几夜未眠最终鼓起勇气要求带她逃离是非之地,却被永远顽劣的她用一番平日里绝不会说出口的道理劝住,从而打消了念头,自此所有希冀成空,只余满心回忆和一腔无法淡去的热情。
往事一幕幕而过,上官萤、右梧、月谦,上官萤、月谦,木凡、上官萤、月谦,右梧、月谦,月谦……
思绪仿佛被绕了一个圈又打了一个死结那般,不论怎么绕怎么转,绕到最后,站在终点处的都是那个身穿浅绿衣衫的少年——湖光一般温润的眸子,嘴角柔柔的笑意。
那是永远立在自己身后,不离不弃的身影。
主人……他永远将这两个字挂在嘴边,永远刻意保持距离,永远皎白如月光、清润如山泉,却更似那泉中映出的明月,当你试图伸手触碰,它却破碎成了水面的波光乱影。
木风半张着眼,颤抖着抬起左臂,伸向前方想要将破碎在水中的月光收拢起来,手却突然仿佛被一片温热给包覆住。
正惊讶于幻觉已经越来越真实的时候,木风感觉到已经僵直冰冷的手开始有了越来越清楚的知觉,接着眼前画面连同模糊混乱的听觉也逐渐变得清晰。
主人……
月谦么?又是幻觉?
“主人……”
终于从泥沼一般的混沌无序中惊醒过来,木风眼中的清明刚一恢复,就看到了满面泪痕的月谦。
心下猛然一抽一痛,比任何刀枪剑伤都更令木风觉得难熬,他抬起稍稍恢复知觉的手,抚上了月谦的面庞,拭泪的动作有些生硬,“怎么哭了?”
原本就已是满目泪光的月谦看到木风醒了就更是连握紧他的手都开始颤抖,嘴唇微张却一个字都再也说不出。
还能说什么呢?自己为何竟没能觉察到他的危险,为何竟让他的身体被伤到如此地步,又为何花费了这么长时间才到达他身边,让他一个人在这偏僻的林中忍受寒冷……
“别哭了,你这样,我会心疼,真的。”这样的话木风平日里是不会说的,此刻却毫无隐瞒地说了出来。
只可惜此刻的他仅仅觉得说话费力,却不知道自己的话听在月谦耳中只是一串梦呓般的絮语,低哑的音节中辨不出任何一个完整的词,更别说仅仅凭着这声音理解其含义了。
月谦将颤抖的手按在木风唇上,不停摇头,心中喊着:别再说话了,主人,让我救你,为你医治,请别再耗费体力。
“月谦,别哭……”木风如是说着,余光可以看到月谦正用妖力为自己医治续命,却仍觉得头越发昏沉起来,眼前画面清晰,耳中声音清晰,自己的整个世界却像是在坍塌一般,摇晃不停。
月谦看到木风皱眉低头,便顾不上别的紧紧环抱住他的身体,双臂穿过他腋下又折返回来将他的头也紧紧抱住。
抱紧一些,更近一些,倾尽全力将自己的妖力透过皮肤注入木风的经脉之中,寻到他身体的每一处伤口为他医治。
可以治得了伤却解不了毒,月谦不是不知道这点,也不是不知道木风中毒已深,却无法放弃。
木风被月谦抱在怀中,只觉得身体渐渐温暖,也觉得晕眩的感觉稍稍减轻了些,便又开始同月谦讲话,话语出口依然是无序的音符。
“还记得十二岁那年你我的第一次相遇么?我可是永远忘不了你那时的样子,忘不了你的眼睛……”
“记得我曾经任性让你变为少年身形同我一起长大,那时只跟你说觉得同样身高年纪更亲切些,你却不知我心中把你当做和我一样的人看待,所以希望你能像人类孩子一样跟我一起长大……”
“月谦,我总觉得我这一生,最依赖的是你,最放不下的也是你,可同时……被我伤害最深的,也是你吧……”
“别再费力帮我医治了,虽然对不起你,但我似乎,呵……要先走一步了,其实无论如何先走的那人都会是我,我明白,所以不想走在你面前,可你却不明白,你还是出现了……月谦啊月谦。”
木风额上渗着冷汗,濡湿了月谦的衣襟,他费劲用手去解腰上悬着的香囊,却因为手指不受控制试了很多次才终于将它解下握在了手心里。
他试着推开月谦,却使不出力气,只得将双手环过月谦身子,把右手的香囊放在左手中又用右手食指在月谦颈背上写字——我死之后苍寂不用归还木家你带着它寻找新的主人或从此自由生活都随你月谦感觉到木风写的字,只摇摇头,将他抱得更紧了些。木风歇了片刻,才又有力气抬起手,一边轻声说着一边写下了最后几个字。
月谦,对不起。
月谦虽然听不清木风的话语,却因为颈子上的字而如同听到了一般。
怀中的身体渐渐冰冷,呼吸与心跳皆微弱到不论用多重力道抱紧都无法清晰感知,可月谦仍无法停止,不住地将自己的妖力分给木风。
心中空白一片,全无余力思考,只知道他要木风活着,只知道他不能让怀中这人死去。
弥留之际,木风仍感觉到温暖,眩晕感和冷痛感皆如烈日融冰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身体也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
他仿佛看到上官萤冲他微微一笑,看到哭泣的右梧,看到许久未见的姐姐……画面一转却又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征战归来的父亲身负重伤,全家上下忙做一团,年幼的木风趁着母亲不注意偷偷溜进了父亲的卧房,房中却没有长着长长胡子的大夫,床前只有一个陌生的身影。
他轻手轻脚走过去,唤了一声父亲,父亲没有答应,他便看向那个握住父亲双手,身穿淡绿衣衫的陌生人,问道:“你是谁?为什么在我家里?”
那人只转过头看他,眼神温柔中带着疲惫,“小主人别担心,我一定把主人治好,我向你保证,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