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铃可不是好差事,是专用来惩处犯错宫女的一种手段。素以起身的时候觉得天都矮下来了,运道不好,再加上那个不认人的毛病,这回终于没治了。不过她倒看得开,在宫里七年没受过责罚,是谁的来着,不跪墙根不挨打,简直白从宫里走了一遭。临出去受回训诫,全当给这七年锦上添花了。
这头受了委屈,前院的事情照旧不敢撒手。吃了饭歇一阵,还得打起精神来办差。忙活的空档时不时忆一忆万岁爷的长相,真怕下回见了还认不出来。事不过三,再来一回命就得交代完。可是能记住吗?按理恁么好的皮相,要记住不难。真是叫人看一眼心都会打颤的那种,宇文氏出美人,这趟算长见识了。就是不知道这漂亮脸蛋对她管不管用,她缺了根筋,宫里齐全人也不少,她愣是一个没记住。
下半晌倒没有一早时候那么忙了,可是零零碎碎的事一直没断。恰逢给老公爷选板做寿棺,她凑热闹探头看看,再退出来时脑子里茫茫一片,果然把主子爷忘了个一干二净。
皇上多早晚走的她不知道,没从正门,大概是看前面忙,他一露面众人得磕头送驾,把手上的活计耽搁了,所以挑了偏门离开公爷府。长满寿扶着孝帽子远远的来,看见她就问,“见过万岁爷了?这回又惹事儿了吧?”
素以红了脸,“没留神,踩着龙足了。”
长满寿嘿了声,“您这事办得!一碰面就克撞,怎么回事呢……”着斜眼儿觑她,“姑姑,该不是诚心这么的吧?要成心,那我就得夸夸您了。您这露脸的法子别人没用过,万岁爷指定能记住您。”
素以很惊讶,“谙达您损我呢?谁露脸拿命耍着玩?几回下来脑袋没和脖子离缝,是我上辈子烧了高香了。露什么脸?我可没那份心,您误会我了。”
“误不误会的是后话,横竖你这回是叫万岁爷上了心,好好的,往后能有一番作为。”长满寿畅想得很愉快,“你瞧这趟可来对了,尽着心,家下哥子兄弟都能指着你升发呢!”
这是哪儿跟哪儿呀!太监一肚子坏水,粪土堆里都能掏出金子来,照他这么,受罚罚出个诰命来不成!素以苦笑,“谙达不知道,我回宫日子不好过。万岁爷叫提铃,也没时候。”
宫里人最怕没数,像主子叫打,不多少下,最后打死算完。提铃不哪天赦免,那就风里雨里的走到死。
长满寿叹了口气,“忍着吧,就是睡不好,总比墩锁强儿。”
提铃是什么?提铃就是人肉做的梆子。每天申正一刻和戌正宫门下钥,并夜里起更至早五更,每更相交时抬头挺胸行正步,边摇铃边高唱“天下太平”。是叫提铃,其实称啼铃更合适。睡不好倒是其次,要命的是天越来越冷,逢着下雨下雪不许躲避,不许打伞穿油绸雨衣,那真是要活活冻死人的。
长满寿和她的思路不同,他发掘出了不一样的妙处。提铃不是满世界转悠,走的只有乾清宫到日精门、月华门那一片。乾清宫离哪儿近?离养心殿近呐!申时万岁爷歇了午觉起来务政,不是在南书房就是在军机处。她在皇上眼皮子底下晃悠,想看不见都难。晚上万岁爷安置在养心殿,就算正临幸宫妃主儿呢,也得伴着她的声音不是!
他抚掌笑道,“还是主子爷圣明!姑姑得知道,但凡有出息的宫女子都是先苦后甜的。一开始荣宠万千没什么了不得,要走到最后,走得漂亮,那才是真本事!我瞧您这回是时来运转了,您听我的,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见着万岁爷话细声细气的。眼神也得留意着,像我这样……”他示范给她看,水肿的眼帘掀起半边,含着笑,从底下缝儿里着斜着眼珠子递个秋波,“这样式的瞧人,欲拒还迎,男人最经不住这个。”
素以看了胃里直翻腾起来,长二总管的品相实在不大好看,她克制着,掩嘴道,“我要是学您这样,非得被万岁爷碾死不可。他今儿就想碾死我来着,亏得我还没卸差使,捡着一条命。”
长满寿啧啧道,“他要是真想砍了你,管你手上什么活儿,喊声荣寿就把你扭送到菜市口去了。咱们主子爷不是暴戾脾气,他可是深沉大度的有道明君,绝不能和姑娘家斤斤计较。宫里做规矩,明面上的也好,私刑也好,哪样比提铃轻省?好歹这个皮肉不受苦,怕惹上晦气,自己身上带辟邪的东西就是了。”
素以不敢想太多,反正事到如今没有挑拣的余地了,皇帝金口玉言,她还能因为怕黑怕鬼不遵圣命么?就是想起来瘆得慌,大半夜的摇铃跟招魂似的。宫里枉死的不在少数,就前两天的翠儿,那是她眼看着打捞上来的,现在回忆到那段就头皮发麻。
她低下头踢了踢脚尖的石子儿,心道万岁爷该有多讨厌她啊,罚她干这个。她情愿去领一顿笞杖,痛一痛就过去了。不像如今火慢熬,回头真撞上什么,哭都找不着坟头。
“下回您可悠着,和万岁爷亲近没什么,万万不能再冲撞了圣驾。不过我瞧这两回过后,万岁爷是彻底把你记在心上了。”长满寿笑得花枝乱颤,“不枉我把您带出宫来,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果然就让您捡了漏了。”
素以除了不认人,别的方面心眼子还是灵活的。她斜眼看他,“谙达举荐我伺候丧事是有用意的吧?宫里这么多人您偏挑我,真叫我受宠若惊。”她皮笑肉不笑的,打心眼里恨他。要不是他把她弄出来,今天就不会遇上皇帝,也没有提铃这一出了。
她这儿牙根痒痒,长满寿却不以为然。但是狡辩还是需要的,绝不能这么痛快的认了。他装出一脸无辜来,“姑姑这可就是冤枉我了,我是好心带您捞油水,怎么成了我算计您似的?您您踩了万岁爷脚趾头,那也不是我搬着您的脚往上搁的呀,怎么能怪我呢!”言罢又转了个风向,“我知道您心里不痛快,不痛快您就冲我撒气得了,我受得住。俗话了,既在一伙,不分你我。只要姑姑他日得势了帮衬着儿,我就感激您。”
素以不明白他的歪理哪儿得来的,“谙达,我这是提铃挨罚,不是晋位封贵妃,您这话和我不上啊!”
长满寿略顿了下,“不急在一时,早晚的事儿。”
她有不知道什么好了,“您学过麻衣神相吗?天桥上半仙是您旧相识?”
“这您别管,横竖我心里有底。”
素以欲哭无泪,她可不敢认为皇帝罚她是因为喜欢她。她虽记不清脸,主子当时的眼神却刻在她心头上。那叫一个瞧不上眼,跟腊月里的风似的,恨不得把她活剐了。有人是这么表示喜欢的吗?她没有攀高枝的心,也懂得识时务,长满寿这份热情就全当听笑话了。
这儿憋屈得不知道怎么疏解才好,公爷撩着袍子从另一头过来,脸上被火烤得发红,走近了颇豪气的一挥手,“姑娘别怕,头两天受委屈,等我找时候面见主子娘娘,求她给你个情,赦免也就一句话的事儿。”
素以啊了声,还没开口,长满寿先接了话茬,“公爷您真是菩萨再世!您心眼子真好,这么的咱们姑姑可算有救了。您是知道的,一个大闺女,半夜里独个儿在乾清宫外溜达。各处都下了钥没人走动,地方又那么大,别姑娘家家,就是个爷们儿也难免害怕不是。”
公爷直头,“我都明白,瞧着姑娘给我们家做知客的这份情,我和皇后主子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不管。姑娘放心着吧,我记着呢,绝不能忘。”
这位国舅爷倒是个热心肠,素以也不嫌他不着调了,感恩戴德的肃下去,“谢谢公爷的恩典。”
公爷抿嘴笑了笑,从袖子里掏出块石阑干香牌递给她,“我知道你要提铃,叫前边高僧给开了个光。这玩意儿带着能辟邪,回头我再叫人弄狗牙去,是也管用。”
素以挺为难,“这个太贵重了。”
公爷不由分往她手里一塞,“拿着,你差事办得好,爷赏你的。”
一旁的长满寿看在眼里又琢磨开了,这势头真不错,要是公爷也有意思,那成算就更大了。先紧着万岁爷,万一宫里没头,将来入公爷府当个福晋也成啊!两头够着,两不耽误,再好也没有了。
他摸摸光溜溜的下巴,这妮子能勾魂,果然是个人才!
素以把香牌托在手里进退不得,求情赦免已经是恩德了,怎么还拿人家东西呢!她往上敬了敬,“这石阑干挺少见,我怪不好意思的。”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姑娘家就是面嫩。”长满寿一副娘家亲戚模样,大包大揽的遮挡过去,“公爷是自己人,自己人么,有什么好客气的!”
自己人的范畴也太大了,素以古怪的看过去,昆家公爷一副“得没错”的表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和长满寿走到一路里的。长满寿接着奉承,漂亮的甩袖打了个千儿,“公爷才袭了承恩公,又是皇上亲下的旨,奴才还没和您道喜呢!”
公爷谦虚的摆摆手,“不值一提,我阿玛一等,到我这儿成三等了,没什么可夸口的。”
“那有什么!您年轻着呢,过阵子往边陲营里走一圈,挣几个军功回来,升一等还不是眼吧前的事儿……”
公爷和长满寿一吹一唱很是得趣,素以调过头看天边,太阳快下山了,想起回宫后倒霉催的差事,便有种类似落日恐惧的感觉。规矩上的管带常被上头立规矩,这面子折得没法。她揉揉眼睛叹口气,本来还想抽空见见家里人,这回是不必了,因为实在是没脸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