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正在书房中同两个清俊厮厮混,闻得凤姐来请,贾琏想起近年来凤姐也不似从前那样耀武扬威,便抽身出来,及至到了房中,却见凤姐倚着靠枕,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葵哥儿的背,不禁皱眉道:“有什么要紧事值得你大惊怪?”
自从王子腾去世后,贾琏不免对凤姐颐指气使起来,毫无从前的恩爱。
凤姐抬起头,往贾琏身上一瞥,见他衣衫是才换过的,便知他在书房干的营生,心中冷冷一笑,吩咐道:“丰儿,你打听到的消息给大爷听。”
丰儿忙走上前,低声将所有消息将出来。
贾琏坐在椅子上,接了平儿递上来的茶,还没入口,闻声跳起身,道:“你太太收了史家的东西?你怎么不劝劝太太?在眼下这当儿收下这些东西,可不是自寻死路?”
凤姐冷笑一声,道:“大爷得倒轻巧,只是我劝太太,太太能听我的话?指不定我去了太太还我挡着太太发财呢。现今都是太太管家,我又病着,葵哥儿今日也有些儿咳嗽,东院那边宝兄弟不见了还没找回来,上上下下千头万绪,让我理会哪个好?我也是知道厉害才找了大爷来,若不知道厉害,谁管谁筋疼?”
贾琏焦急不已,道:“不行,我得去跟老爷一声,史家的东西不能收。”
凤姐道:“大爷了,老爷太太能听?不是我,太太的性子大爷也明白,一文钱还恨不得掰成两半来花呢,何况凭空掉下来的馅饼儿。别太太了,就是东院里二太太,若是见了,也没有不收的道理,前两年也不是没做过这些事。”
贾琏微微一怔,随即苦笑一声,道:“自古以来都是父母儿子的,哪有儿子父母的?只是太太不知道这件事的厉害,咱们避而远之都来不及,她偏还敢收史家的东西。”
凤姐听了这话,反诧异起来,忙问道:“何出此言?”
贾琏看了平儿和丰儿一眼,两人见状,忙退出去并站在门外看着,不让人靠近。
贾琏方悄声道:“我去过平安州的事儿,那时候并不避讳,如今叫人记住了,弹劾咱们府上交通反贼呢,也不知道会不会牵扯到咱们府上,幸而这两年老太太没了,老爷丁忧,我是承重孙,亦守孝三年,罪名儿方没落到咱们身上。”
凤姐大吃一惊,道:“这可怎么好?”当初贾琏去平安州为贾赦办事,平安州节度使和贾赦都夸赞贾琏事情办得好,这些凤姐都是知道的,倘或揭了出来,必死无疑。
贾琏道:“我也急,就怕抖搂出来,只好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头窝着,门都不敢踏出去怕上头想起来,谁承想圣人这会子竟龙颜大怒,诛了西宁王府的九族,又牵扯到了史家,我料想,史家也不是清白的,古往今来,事情没少做,两位侯爷不知道判了什么罪。”
凤姐低头一想,道:“史家和咱们家素来不亲近,除了云丫头,少有来往,才得了消息抄家了,不知道判了什么罪名儿,明日一早打发人去打听打听。”
贾琏头,长吁短叹地道:“也不知道怎么了,我这心里忽上忽下的。”
凤姐唤来丰儿将葵哥儿抱下去,方道:“这东西太太已经收了,咱们便是去劝也无用,史家抄家,难道咱们还将东西送过去不成?不是白得了罪名儿?只是若不退还,我着实放不下心,如今不比往日,稍有不慎,咱们家就不好了。”
贾琏忍不住对她刮目相看,笑道:“难为奶奶这会子和从前不同了。”
凤姐知他自己贪婪,长叹一声,道:“我若还和从前一样,哪会拿自己的梯己银子置办祭田?大爷还是跟老爷一声,好歹想个法儿,劝劝太太。”
贾琏头,跨出了门,忽然回头道:“你宝兄弟不见了?怎么回事?”
凤姐道:“不见就是不见了,谁知道其中的缘故?厮还跟着呢,眼错不见就看不到宝玉了,东院太太心急火燎的,不知道让我打发多少人去找,还没找到。宝玉从娇生惯养,这会子夜深了还没回来,谁知道出了什么事。”
贾琏若有所思,道:“好歹是自家兄弟,用些心思去找他回来。”
凤姐答应了,贾琏方出去,到了贾赦上房,却听贾赦和邢夫人都歇下了,有话明日再,贾琏望着上房寂静无声,只得怏怏而归,见到凤姐正翻箱倒柜地找东西,不觉一怔,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凤姐见到他回来,奇道:“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
贾琏垂头丧气地道:“老爷太太已经歇下了,我不好打搅。”
凤姐一阵叹息,方道:“我在找从前的旧衣服旧东西,明儿赏给丫头。”
贾琏听了便不在意。
因守孝的缘故,夫妻仍旧分房而居,贾琏去了书房,凤姐留在房内,吩咐平儿道:“将我从前穿过的旧衣服和戴过的旧首饰多多地找出来,明儿你和丰儿分些,再叫了芸儿媳妇进来,也送她一些。”
平儿不知她是何意,只好答应下来。
凤姐闭上眼睛,合目安睡,同床的还有葵哥儿,等到平儿等人熄灯出去,凤姐方张开眼睛,搂着葵哥儿不放,薛家、王家、史家这三家如今都没落了,她自己略懂了一些律例,不知道自己家如何,黛玉曾提自己置办祭田,再想到甄家抄家和史家抄家都想到将财物藏匿在自己家,未免太晚了,运出来只怕早已惹人注目,不如自己如今便藏些在外面,家里不出事自然最好,那些东西白赏给他们也使得,若是家里出了事,好歹不算是罪官之物。
凤姐暗暗苦笑,自己赫赫扬扬一辈子,到了眼下,除了贾芸和红外,竟没一个可堪信任的心腹,而红偏生还是后来跟了自己的,倒比别人忠心,出嫁后也常来请安。甄家出事后,自己家收了东西却没有帮甄家打,也不知道红将来是否忠心依旧。
到了此时,凤姐破罐子破摔,竭尽所能地有所安排。
她本就不是寻常脂粉钗裙,论及心机本事,十个男人都比不上,只是从前没读过书,又家教所致,胆大妄为,但是如今早早缓过来了,反倒另有一份冷静自若。但是凤姐并不敢太过明目张胆,只能以赏赐旧衣服和旧首饰为名。
红本就对凤姐十分忠心,得了东西虽觉纳罕,心里却感激不尽。
凤姐想了想,又送了一些给紫鹃,紫鹃因有了身孕,且父母夫家都在京城,黛玉恐她途中伤了身子,便让她留在京城中,现今住在周家。
随后,凤姐也给了别人,一概宣称都是不穿的衣服和不戴的首饰。
不凤姐如何为日后筹谋打算,贾琏一早就去给贾赦和邢夫人请安,起史家一事,贾赦皱了皱眉头,看着邢夫人道:“东西你收了?”
邢夫人深怕贾赦,但是实在不舍史家送来的那些东西,忙道:“史家是老太太的娘家,虽老太太去了,到底也是亲戚,又是老爷嫡亲的表兄弟,总不能冷眼旁观。”
贾赦打断道:“琏儿的话也有道理,咱们总不能自取灭亡。”
邢夫人一呆,道:“难道老爷让我还回去不成?这会子史家已经被抄完了,府邸也被封了,便是送过去也找不到他们了,再,抬过去,岂不是人人都知道了?横竖昨儿送来时知道的人不多,倒不如藏了,外面也不会知道。”
贾琏气极而笑,却不敢流露出来,忙道:“太太不知,如今咱们府上也不好,即便不能还回去,也该上交到朝廷,免得给咱们家惹祸。”
邢夫人恼羞成怒地道:“能惹什么祸?当初甄家送来时,二太太收了怎么没见你们不能收?这会子我好容易当家作主了,史家将东西送来托付给咱们,一是打的意思,二则是留下些基业,好让他们家有东山再起的时候,便是冷心绝情等人也不忍拒绝,何况我呢?”
贾琏道:“如今哪能和从前比?从前便是有人告咱们谋反都不怕,现在夹着尾巴做人都来不及,还弄这些事?被人一状弹劾到圣人跟前,咱们老爷还没出孝,只怕就有罪名了。”
听他到这里,贾赦登时横眉怒目,道:“不管如何,这东西不能收,琏儿,你亲自带人去把东西搬出来,上缴到朝廷。二太太从前收了甄家的东西是他们的罪名,咱们虽没做过什么好事,可不能自己给自己添罪过。”
贾琏听了,躬身应是,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幸而邢夫人虽贪吝,贾赦倒明白。
邢夫人万般不甘心,只得让丫环带贾琏过去,她原本还打算私藏几箱子,横竖外面不知道数目,但是贾琏来时,已经从丰儿那里知道了,见数目不对,立时请了贾赦过来,斥责了一番,邢夫人方都交出来,看着箱笼被搬走,邢夫人心痛不已。
贾琏看着已搬到院子里的东西,又跟贾赦道:“咱们送过去,没有为史家打,不知是否有人咱们太过绝情?竟然对史家袖手旁观?”
贾赦不以为然地道:“你是能办事的,还不知道该怎么做?”
贾琏低头一想,已经有了主意,便先将东西送到衙门。
查抄史家的乃是周元,无法,除了这几个人,别的官员总是想在抄家之时暗暗私吞,长乾帝近年来但凡是抄家封府,都是下旨叫周元过去,所抄之物分毫不差。
周元见到贾琏将史家暗暗送出去的东西上缴,不觉十分纳罕,他深知荣国府贪婪之性,旧年甄家之物他们藏匿了,却没有为甄家打走动,事后甄家人被发卖时,他们家也没有援手,任由甄宝玉流落乞讨,至今尚未寻回。
西宁王妃是甄家之女,乃是甄宝玉之姐,眼下诛灭九族,甄宝玉亦算在其内,现今已经公告通缉了,总要捉拿回京。
看着贾琏忐忑不安的样子,周元笑道:“难为府上有心了,竟不曾藏匿犯官之物。”
贾琏忙道:“我们家都忠心为主,并不敢如此违反国法。”
周元听了这话,心中十分好笑,违反国法的事情荣国府做了没有一百件,也有八十件,如今竟懂得趋利避害,也算得上是有了长进,想罢,便笑道:“难为你们一心为国,且大义灭亲,明儿我必定在圣人跟前提起你们家,禀告此事。”
贾琏听了,大喜过望,忙道:“多谢老大人。”
周元笑道:“那你就先回去罢。”
贾琏依言告辞。
出了衙门,贾琏抹了抹额脸脖颈上的冷汗,急忙回府,然后吩咐厮向邢夫人支取一些银两,送到牢狱中给史家打,以示不曾袖手旁观。
史家一干人等都押在牢中,尚未定罪,但是两位侯爷心中明白,逃不脱一个死字,待闻得贾琏将自己家送到贾家的财物都交出去了,顿时气得暴跳如雷,此事出来,贾家倒是博得了美名,但是他们史家却要罪加一等。
果然,提起贾家,京城中人便贾赦一房倒还规矩,虽然有愧于史家,但是并没有对史家落井下石,还出钱打牢中等语。
凤姐知道后,暗暗头,如此一来,他们一房便不会有藏匿犯官财物的罪名。
半个月后,史家便定罪了,两位侯爷斩立决,其子发配,其妻女充入官府为奴,家产充公,奴仆发卖,赫赫扬扬的一门双侯,也同甄家、荣家一样,刹那间风流云散。
贾赦眯着眼睛吩咐贾琏道:“好歹是自家亲戚,花几个钱买下来。”
贾琏会意,他们已经在众人跟前为史家打过了,甄家与他们家虽是世交,却不似史家乃是表亲,若是置之不理难免有人他们不好,只得跟凤姐要了些银子,将史家婶娘并几个女媳人等买了下来,远远地安置在一处宅子里,恰离史湘云所居不远。
史家两位侯爷死后,还是贾琏花钱替他们收殓,这时候虽然满心不愿,也只得如此行事,贾赦贾琏一干人并不知道,正因为他们突然改了主意,没有藏匿史家财物,又对史家尽了些心意,后来方得以减免一分罪过。
史湘云得知两位婶娘出来了,不觉一怔。
翠缕劝道:“两位太太住在附近,奶奶好歹过去探望一回,不然外人岂不是咱们凉薄?先前家中出事,咱们都是女人家不能出面,奶奶又守孝,现今总要尽些心意。”
史湘云叹了一口气,道:“谁能想到咱们家竟成这样了。”
翠缕也忍不住流下泪来,好在她原是贾母给史湘云使唤的丫头,并没有家人在史家被一并发卖,忙取了些衣料银钱,陪着史湘云过去探望史二婶和史三婶。
史二婶和史三婶遭此大难,正和几个女媳人等抱头痛哭。虽贾家买下她们,但是她们皆为官奴,与从前相比何止是天渊之别,都是女眷住在家中,哪能保得平安,住过来还没几日,常有一些地痞无赖地在门外走来走去,满嘴污言秽语,十分难听。
听史湘云过来,史三婶冷笑一声,道:“她来干什么?看咱们的笑话不成?”
史二婶劝道:“咱们已然如此,云丫头倒还守着嫁妆度日,比咱们强些,何必拒之门外?”
史三婶道:“我只为嫂子不服,虽然嫂子待她不如亲女儿,可该教的教了,该学的学了,该为她打算的都打算了,早早定了那样一门好亲事,只是没想到卫姑爷死得那样早,偏她在贾家行事,很是失了咱们的颜面。”
史二婶叹道:“罢了,罢了,都是以前的事儿,来何用?”
着,叫女儿去开门。
史湘云进来,见到两位婶娘苍老非常,几个妹妹弟妹也都十分憔悴,哭道:“怎么竟这样了?也不知道婶娘吃了多少苦。”
各人想起各人的命运,都悲泣不已。
翠缕忙送上带来的东西,白银一百两,铺盖几套,衣裳预料若干,茶果米面若干。
史二婶看过,怔怔出神,道:“难为你想得周到,竟是雪中炭一般。”
史湘云陡然听到史二婶这么,顿时有些吃惊,随即道:“我和翠缕在别业中过活,不知婶娘和妹妹弟妹们日后有什么打算?”
史二婶叹道:“还能怎么做?咱们家已是这样了,总不能事事依靠别人。幸而从前娘儿们常常自己做针线,活计做得都好,且先做些针线卖了度日。”
话音一落,众人头,目前只好如此,她们暗暗庆幸当年因俭省之故做得一手好针线。
史湘云听了,低头不语。
好半日,史湘云方抬起头来,道:“既这么着,明儿我叫翠缕送些花样绸缎绣线过来,婶娘有什么为难的,就去找我,我虽无能,可先前因两位叔叔才能带了嫁妆出来过活,心里也记着叔叔婶婶们的恩德呢。”
史二婶落到这样的地步,并没有清高地推辞,头答应了。
史湘云见状一叹,又道:“荣国府里只怕也没工夫来探望婶娘,我几次去探望宝姐姐都不得,皆因二哥哥不见了,大半个月都没找回来。”
众人闻言都觉诧异非常,史二婶问道:“好端端的怎么丢了?”
史湘云摇头道:“是自己出门,眨眼间就不见了,终究怎么丢的,我也不知道。”
却宝玉失踪至今已经大半个月了,不管派出去多少下人仆从去找,仍旧没有蛛丝马迹,王夫人和宝钗并房内大丫头等日夜哭泣不止,气得贾政指着王夫人大骂道:“这个孽障不好好在家读书倒也罢了,偏还惹是生非,竟是走了别回来。”
王夫人大哭道:“我如今五十多岁的人了,就这么一个孽障,怎么能不让他回来?”想到宝玉不知道在外面吃了多少苦,王夫人愈加心痛不已。
贾政怒道:“让他回来,怎么让他回来?找不到他,他哪里知道还有这个家?”
王夫人就此一病不起,宝钗日日守着,寸步不离。
唯有赵姨娘和贾环两个却是十分称愿,赵姨娘暗暗啐了一口,道:“送了三姑娘出去,这会子也该轮到她伤心难受了。”
贾赦听宝玉不见了,贾政让寻找他的下人都回来,眉头一皱,忙命贾琏打发人去找。
王夫人无论如何都不肯放弃,重重责打了厮们一顿,撵了出去,不断加派人手去搜寻,又叫贾琏张榜,只要能送宝玉回来,赏金一万两,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满京城里都知道荣国府衔着宝玉出生的贾宝玉走丢了,有怜悯的,也有诧异的,都天天跟着十来个下人,如何能丢,有许多人纷纷去找贾宝玉,企图得到那一万两银子的赏钱。
眼看着王夫人病情愈重,忽见外面有人跌跌撞撞地跑进来,道:“宝玉回来了!”
一听宝玉回来了,王夫人不顾病体,急忙起身出去。
宝钗顾不得避讳,跟在后面扶着王夫人,问道:“是谁找到二爷的?谁送了二爷回来?”
来人道:“是个叫花子送了二爷回来,正在门外。”
王夫人一叠声地道:“什么叫花子?只要他送了我的宝玉回来,便是我的恩人,快请进来好生安置,快叫宝玉到我跟前来,我不见宝玉,如何能安心。”
话间,已经到了仪门,只见仪门边站着两个叫花子,既臭且脏。
却见宝玉一月未见,衣衫褴褛,头上身上一应冠带配饰皆无,也比从前大瘦了,王夫人险些认不出来,另一个叫花子言行举止和宝玉极其相似,却瞧不清本来面目。
宝钗定睛一瞧,不由得一怔,道:“二爷终于回来了,难为太太记挂着。”
贾宝玉回过头来看着宝钗,并没有理会,反而跪到王夫人跟前,磕头滴泪道:“太太,我回来了,这些日子不见,劳太太费心了。”
王夫人见贾宝玉又黑又瘦,心疼得不得了,一面哭,一面伸手往宝玉身上打,道:“你这个孽障,你还知道回来了?你不过是出门,怎么就不见了?”
贾宝玉道:“儿子在外面见到了不少事情,长了许多见识。”
王夫人咬牙切齿地道:“家里有什么见识你学不到?偏跑到外面去?你是我心肝儿肉,你这一去,一个月不见,叫我怎么活?”
贾宝玉垂泪道:“是儿子不孝,让太太担心了。”
宝钗屡次劝谏他读书上进,去学那些世俗经济,他心中不耐烦,便没理会,次日扔下通灵宝玉便出了门,意欲去探望史湘云,不想却听史家抄了。
贾宝玉如今不同以往,得知此事后,越发心灰意冷,不知不觉就出了城,谁知见到几个女尼在闹市中化缘,他便认出了惜春,浑浑噩噩地骑马跟上去,反和厮们们分开了,好容易追上惜春,却被惜春好一番奚落,登时厌倦红尘,不愿回家,也要出家做和尚去。
惜春并没有理会她,径自跟着师父回庙里去了。
贾宝玉浑浑噩噩地走着,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他并不懂在外面如何度日,当日便遇到几个地痞无赖抢走了身上衣饰,骏马也被抢走,幸而遇到了行乞的甄宝玉,甄宝玉白天乞讨度日,晚间睡在破眯,即便是乞丐,也常有人你争我抢夺地盘。
听甄宝玉了许多抄家后的遭遇,贾宝玉心中十分同情,偏又从甄宝玉口中得知自己家收了他们家送来的东西,却没有对他们家援手。
听了这话,贾宝玉不敢置信,必定没有此事。
甄宝玉冷笑一声,道:“我亲眼看着东西送出去的,如何没有?还是你们太太收的。”
贾宝玉呆了半日,不禁哭道:“我已有几分信了,我还有什么不信的?三妹妹为什么远嫁和亲,我大约也明白其中的道理,你的那些,也算不得什么,只是那是我们老爷太太,我能什么?倒不如我出了家,倒也干净,难怪四妹妹也做了尼姑不肯回家。”
甄宝玉历经世态炎凉,虽然他姐姐做了西宁王妃,一直在找自己,但是他却没有颜面出现,故一直乞讨为生,更加认识到了人情世故,见贾宝玉虽然无知,人却明白,心也纯良,便长叹一声,反而安慰他。
因此,两个宝玉竟成了知己。
得知贾宝玉要出家,甄宝玉却道:“你放不下家人,何苦如此?”
贾宝玉听了,顿时敛了出家之念。
西宁王府抄家封府,曾经被西宁王妃所救的家人又再次被卖,也通缉了自己,甄宝玉更不敢出现在京城一带,屡劝贾宝玉回去不得,便带着宝玉在外游荡。
直到听王夫人重病,甄宝玉便送贾宝玉回来。
贾宝玉却不愿意,道:“你送我回来,难道不怕被朝廷捉了去?”
甄宝玉道:“我现今就是个叫花子,谁能认得出来?送你回去之后,我便出京回乡。”
贾宝玉并没有跟王夫人起甄宝玉的身份,只安慰了王夫人一番,道:“这个叫花子送了我回来,多亏了他,我才能平平安安。”
王夫人听了,忙向甄宝玉道谢。
甄宝玉想起自己家托付给他们的东西,他们却对自己家冷眼旁观,因此冷脸不理。
宝钗上前扶着王夫人,垂首道:“太太,先叫人准备热水,给二爷和这位爷洗澡更衣,去了晦气,有什么话,咱们等二爷和这位爷收拾好了再。”
王夫人连连称是,一叠声叫贾宝玉和甄宝玉进去。
甄宝玉却道:“不必了,人已经送到,我该回去了。”
贾宝玉也道:“别让他留下了,太太和姐姐给她预备些衣裳吃食银两,再送他一匹骏马,另外给他办一张路引,送他出京罢。”
王夫人得了宝玉如同得了凤凰一般,对送宝玉回来的叫花子感恩戴德,忙道:“不如收拾一番再回去罢。我原打发人找你,叫你琏二哥哥张榜,了谁送你回来,便赏金一万两银子,他一个人如何带着大笔银子出去?没的让人惦记着。”
贾宝玉一怔,苦笑道:“我这样一个无能之辈,哪里值得一万两?”
仍旧苦劝王夫人给甄宝玉备了盘缠,送了快马,托人办了路引,亲自送他出京,看他回南以后方回转家中,重新洗澡更衣。
宝钗心中猜测到必然是自己劝宝玉读书所致,眼下也不敢再提,只一心服侍宝玉。
宝玉近来见惯了世事,反和从前略有不同,闻得贾琏将史家悄悄送来的东西上缴到衙门了,随后打史家入狱等事,又已买下史家人等,安置在一处宅子里,回思王夫人收了甄家之物却没有对甄家援手,不禁长叹一声,沉默不语。
宝玉被找回来的消息很快就传了出去,王夫人病情渐复,命宝玉去给贾赦磕头道谢,虽两房不和,但是贾赦却十分尽心,倒比贾政强些,贾宝玉到了荣禧堂,话还没两句,便见史二婶上门来,向邢夫人和凤姐哭道:“那卫家,将云丫头撵出来了。”
众人大吃一惊,忙问端的。
史二婶道:“自从我们家败落了,卫家的人就虎视眈眈,云丫头原住的是卫家别业,当初好了的,让云丫头守着嫁妆过活,不花他们一文半个,谁承想那些狼心狗肺的,意欲霸占云丫头的嫁妆,许多人上门来将云丫头撵出去,不知道流落到哪里去了。”
宝玉正在给贾赦斟茶道谢,闻听此言,双手一颤,茶碗滑落到地,打了个粉碎。
凤姐听了,看向贾赦和邢夫人。
贾赦火冒三丈,道:“好一个卫家,难道不怕咱们家找他们的晦气?叫琏儿去办!”
贾琏叹了一口气,只得过去料理。
彼时已经进了十一月,却黛玉等人已在海上行了一月有余,对于京城之事一无所知,既不知史家抄家,也不知道宝玉失踪,更不知道湘云被逐,只顾着麒哥儿的抓周宴,因他们早已料到麒哥儿周岁时在船上,故抓周该备之物都是在京城中预备妥当带上船的。
初二一早,黛玉便去了雪雁船上,黛玉既去,宝琴等几家女眷自然也跟去了。
女眷在船舱里头,男人和亲兵随从都在外面。
黛玉坐在上手,叫鸳鸯拿出一套衣裳,笑道:“在船上无所事事,我便给麒哥儿做了一套衣裳鞋袜,今儿他周岁,务必穿上。”
雪雁笑道:“多谢奶奶疼他。”完,告罪一声,去给麒哥儿洗澡更衣。
黛玉摆摆手,让她自去,自己同众人话。
鸳鸯跟着雪雁进来,舱中严严实实,温暖如春,因鸳鸯穿了一身大红衣裳,麒哥儿坐在热气蒸腾的木盆里望着鸳鸯身上的衣服,眼睛滴溜溜地转动,口水流到水里瞧不见。
鸳鸯瞧着好笑,遂蹲下来,伸手摩挲着麒哥儿藕节似的胳膊腿,笑道:“胖乎乎的倒好。”
麒哥儿痒得左右扭动,手脚在水里扑腾着,一阵水花溅了鸳鸯一头一脸,他自己笑得开心,精神十足,在盆里爬来爬去,撅着屁股对着她们。
雪雁见状,往他屁股上一拍,道:“你这孩子,怎么这样不老实?”
鸳鸯拿着手帕擦脸,笑道:“奶奶就爱你家胖哥儿的伶俐。”
完,对雪雁道:“别让奶奶抱麒哥儿,奶奶上个月没有换洗,正要请跟着的大夫瞧瞧呢,只是奶奶怕惊动了人,没叫我。”
雪雁听了,又惊又喜,道:“当真?”
鸳鸯抿嘴一笑,道:“我还哄你不成?自从你生了麒哥儿,奶奶心里也盼着呢,只是那时大爷出征在外,如今好容易怀上了,只不知道如何。”
雪雁道:“等抓周宴后,我给奶奶把把脉,我医术不精,也只跟我们大爷学了一些皮毛,是否是滑脉还能摸得出来。等奶奶回去,姐姐便打发人请大夫过去,咱们现今在船上,行程匆忙,又劳累,不比在京城里能安胎,须得谨慎心些。”
鸳鸯头道:“正是这个理儿,我跟你一声,叫赵大人打发人去请大夫比我们强些。”
雪雁会意,道:“姐姐尽管放心。”
一时给麒哥儿洗完澡,穿着黛玉亲手做的大红二色金银鼠对襟袄,配着松花弹墨绫棉裤,戴着貂皮帽,雪雁没抱着他,任由他迈着步子摇摇摆摆地往外挪动,因与黛玉极熟,且黛玉身上极清香,便往黛玉身边直扑而去,吓得雪雁一把揪住,抱在怀里。
黛玉因出阁数年未有子,极疼麒哥儿,途中麒哥儿倒有二十天住在他们船上,见状笑道:“他跟我亲,你让他过来便是,怕什么?”
雪雁瞅了她一眼,笑道:“奶奶不比从前,宁可心罢。”
黛玉一听,便知道鸳鸯告诉她了,想起和周鸿别胜新婚,未免过于亲热些,不觉脸上一红,道:“哪里就得准了?还没请大夫看呢。”
雪雁嘱咐道:“这可轻忽不得,一会子奶奶回去,就请大夫过去。”
宝琴在旁边听了半日,疑惑道:“林姐姐怎么了?”
黛玉忙笑道:“没什么要紧,不过这两日身上懒怠些,鸳鸯告诉了雪雁,担心我呢。”
宝琴道:“姐姐身上不好,早些请大夫看看正经。”
麒哥儿却淘气得很,挣扎着下来,仍是走到黛玉跟前,揪着黛玉裙子角,仰脸指着黛玉旁边茶几上的心,道:“吃!”
黛玉如今不敢抱他,笑道:“麒哥儿是要自己吃,还是让给我吃?”
见黛玉迟迟不把心拿给自己吃,麒哥儿眼里满是疑惑不解,好一会哇哇大叫,一手依旧揪着黛玉的衣服,一手指着茶几,道:“我吃,我吃,要吃!”话时,眼睛瞪着黛玉,以前都是给他吃的,今天为什么不给?
雪雁扑哧一笑,麒哥儿十分贪吃且护食,不管什么东西,往往到了他手里便不给人。
见口水顺着麒哥儿嘴角流下来,滴到绣着花猫扑蝶的围兜上,黛玉见状,忙笑着拈一块克化得动的心,却没有给麒哥儿,而是递给雪雁,道:“你家哥儿饿了,你快喂他,一地掰碎了,仔细噎着他。”
雪雁笑道:“麒哥儿过来,来妈这里吃糕。”
麒哥儿果然松了手,扭过身来,往雪雁这边走,因冬日穿得厚实,途中险些跌倒,被鸳鸯一把扶住,送到雪雁身边。
坐在雪雁怀里吃到心,麒哥儿觉得十分满意,便不再吵闹了。
一时丫头来回,东西都摆出来了,雪雁忙命人将麒哥儿抱出去,因家中有女眷,又非本家,不好同处一室,只隔着屏风,故只在外面摆东西,由赵云和柳湘莲等人看着。
赵云只此一子,将世上之物摆了无数。
麒哥儿被丫头抱出来,看到赵云十分兴奋,嚷道:“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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