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出黛玉语气中的担忧和彷徨之意,雪雁柔声安慰道:“姑娘自己不是了,咱们和她不一样,咱们还有自己的后路,只要姑娘好好儿的心里有数,一定会平安康泰一生。”
“真的?”黛玉抬头看着她,目光中祈求她的确定。
“当然!”雪雁用力头,给她增添了无穷的信心,“姑娘别怨我多嘴多舌,这些没人告诉姑娘,我给姑娘听,是想让姑娘心中有数。”
黛玉本性极之聪颖,一味瞒着她绝非好事。
倒不如让她将这些事都在心里过一遍,自己判断孰是孰非。
黛玉含泪头,眼神多了一抹坚毅之色,虽有泪光亦难掩其志,道:“雪雁,母亲去得早,我没有学到什么,又离开父亲多年,我有许多事情不懂,如果我有什么做错的,或者做了什么不该的,你多提醒我几句,千万别瞒着我,我虽没有人教导规矩体统,却不能丢了咱们家的名声体面,不能辜负爹爹在临终前呕心沥血的安排。”
雪雁早知黛玉脾性,但今日看她虚心地接受自己的劝诫,不禁有些感慨万千,郑重其事地了头,笑道:“姑娘放心,明儿姑娘做得不好了,我头一个姑娘的不是,只盼着姑娘别嫌我妄自尊大才好。”
黛玉叹道:“我倒盼着有人教我这些该知道该留心的事情。”
接着,她迟疑了一下,问道:“你适才,婆媳不睦,难道古来婆媳真的是天敌?你故事中那个女孩子的表哥呢?为什么没有帮她?宝玉,宝玉他总是不同的。”
“只天敌二字太简便了,外头那些做婆婆的,纵然儿媳妇是自己中意的,若是儿子媳妇夫妻情深,略亲厚些儿,就认为儿子娶了媳妇忘了娘,然后自己坐着媳妇站着,自己吃着媳妇饿着,自己躺着媳妇给捶腿,这还是满意的媳妇呢。若是不喜欢的媳妇,不知道有多少手段折磨!”雪雁知道她是担心王夫人的态度,毕竟她还是很相信父亲和外祖母的约定。
就着帐子外的灯光,瞅着黛玉脸煞白,雪雁硬着心肠,道:“那个女孩子的表哥虽然心地善良,但平时性情十分软弱,不知多少丫头为他所累,他却没有一儿担当,那个女孩子死的时候,他也没有丝毫作为,只知痛哭不已。后来那女孩子的舅母做主娶自己的外甥女,那表哥老老实实地听话娶了,生儿育女,并没有任何反对。”
关于宝玉婚后出家,很多人他情深意重,雪雁可不这样认为。
宝玉的想法是,即使原配死了,他也得过得好好的,然后再找一个,只把这个原配放在心里就行了,这种想法不错,他也是这么做的,娶了宝钗。
可是他之所以出家,其实是因为贾家被抄,他不惯世态炎凉,吃不了雪夜围破毡寒冬噎酸齑的苦处,然后才弃宝钗之妻麝月之婢悬崖撒手出家去了,他出家的原因之一当然也有黛玉之死,可是黛玉之死却不是他出家的主要原因,不然为什么他不在黛玉死后宝钗结婚之前就出家?那样不是更能形容出他对爱情的失望和心如死灰么?还不用毁了宝钗的一生。
只可怜黛玉,死了还得背负着因她之死导致宝玉出家的名声,惹得生者怨恨。
所以雪雁对黛玉讲的故事只到表哥娶妻生子,道:“那女孩子的表哥尚且如此,何况宝二爷?二太太对待姑娘的态度十分明显,由不得咱们自欺欺人,只是老太太看不透,总认为自己能迫使二太太妥协罢了。还有我前儿听了一件事,事关宝二爷,不知姑娘可晓得?”
黛玉听到那表哥在那女孩子孤苦无依时无所为,已是面色苍白,待得到宝玉,脸上又微微一红,旋即眼露好奇,道:“何事?我并没有听过。”
雪雁轻声道:“就是和宝二爷十分交好的秦相公。我听两人好得外面很是传了一番不好听的风言风语,而且东府里蓉大奶奶送殡的时候,他们歇在尼姑庵里,秦相公竟和尼姑智能儿幽会,染了风寒,回来就病了,不想智能儿进城来探望,被秦老爷知道了撵出去,打了秦相公一顿,自己也气死了,后来秦相公伤于气死老父,遂也跟着死了。”
听到幽会二字,黛玉已是羞得拉着被子遮脸,嘴里悄悄嘟囔道:“好没羞,这些话也是你能从外面带进来给我听的?仔细别人知道,反打你一顿!”
雪雁笑道:“这件事只有姑娘知道,难不成姑娘还告诉别人打杀我不成?”黛玉的好处就是能听得进别人的话,哪怕这个人是个丫头,若她没有将身边的贴身丫鬟视作姐妹,紫鹃焉能对她推心置腹?原著上真正姐丫鬟情同姐妹的,只有她们这一对。
因此雪雁正色道:“姑娘想想,蓉大奶奶刚死,秦相公就做出那等事情,为人品性如何?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和他交好帮他瞒着甚至觉得没有丝毫不妥的宝二爷又如何?”
黛玉闻言一怔,道:“宝玉也知道?”
她是个孝女,几次三番见到荣国府不着自己父母着素,心里早就不满了,只是秉性厚道,不肯记恨,如今一听宝玉竟然任由秦钟在长姐的丧礼上如此胡闹,不禁十分失望。
“听是知道的,还帮忙瞒着众人。据秦相公在老太太房里抱着智能儿,宝二爷一儿都没露出,也没劝解。姑娘听听,这到底算什么?那可是老太太的房间。”雪雁沉声道,她将事实告诉黛玉,是是非非全靠黛玉自己分辨,她不予置评。
不知黑暗之污秽,哪知光明之美好?
黛玉只需知道宝玉的所作所为,根本不必自己什么宝玉不为良配等语,她自己就知道应该远着宝玉了,毕竟她在原著上看到的尽是宝玉的好处,不知其纨绔的一面。
果然,黛玉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有些儿晚了,熄灯睡罢。”
雪雁方坐起身,披着黛玉家常起夜时穿的狐腋满襟的暖袄,撩开帐子探身吹熄了灯,重新回身放下帐子脱了袄,与黛玉同被而眠。
黛玉闭上眼,静静地想着雪雁的故事,那么令人胆战心惊。
她从来都没想过,如果父亲没有给自己安排田庄商铺和几房家人,如果没有托给雪雁的自家一半家产,如果没有雪雁诉委屈争取自己从仪门进府让别人知道自己带着家产,自己会有怎么样的结局。她隐隐约约地觉得,故事里的女孩子就是她的影子,她的人生。
她第一次正视自己的处境,艰难险阻,比那个女孩子强不到哪里去,虽然自己一直告诉自己,在这里过得不如意就回家去,可是她现在明白了,荣国府绝不会放自己回家。
被挪用的家产,和那个女孩子一样,这也是她不能离开的理由。
至于书信中的约定,黛玉嘴角微露苦涩,听了雪雁一番话,宝玉那如同美玉一般的形象已经出现了裂纹,有了裂纹的美玉,就不再无暇了。
在她知道那个女孩子的下场后,不敢再对这份约定报以希望。难怪父亲,如果在荣国府里过不下去了就回家,想必父亲也没有十分希望,才对她有如此言语,不然怎会不告诉自己他老人家和贾母在书信中的约定?
本来她在贾母透露出来的意思下,隐约有儿欢喜,觉得天底下的人再没有比宝玉更好的人了,而且自青梅竹马,他对自己非常好,贾母更是流露出非常乐见其成的态度,你薛宝钗有金玉良缘又如何?宝玉对我比你好,老太太满意我不满意你。
可是当她清楚地认识到婆媳的矛盾,元春的意思,流言的威力以及宝玉的为人后,她就知道,她必须面对现实,贾母已经快八十岁了,她不能依靠贾母一辈子。
雪雁只比自己大三岁而已,为了自己事事操心,而自己待她却一直不如紫鹃。
黛玉不觉不禁十分羞愧,第二天一早起来,尚未梳洗,就将林如海给她的玉佛打开,抽出其中的卖身契递给雪雁,看着雪雁震惊的眼神道:“我瞧你行事很周全,你的卖身契自己收着,免得哪一日我不心将玉佛丢了,倒不好。”
雪雁又惊又喜,所惊者乃是黛玉居然会将卖身契给她,所喜者却是有了这张卖身契,日后她拿去衙门消了奴籍,她就是正经的良民,不再任由别人宰割了。
“姑娘不怕我拿着卖身契跑了?”惊喜过后,雪雁很快就冷静下来,一脸的恨铁不成钢,“这世上人心最难测,何况我手里还有要紧东西呢!”
黛玉若无其事地笑了笑,轻声道:“我早就想给你了,只是事后忘记了。况且,你我之间的情分,何必非要用一张卖身契来维持?若是你真心为我,没有这卖身契你依旧会为我打算,若是你无心为我,你就远走高飞,省得跟我一起陷入如此处境,不知前程。”
“姑娘如此待我,我必定不会辜负姑娘的心,一定会给姑娘一个法。”得到自己的卖身契后,雪雁原本就待黛玉格外真诚的心更多添了十二分,“咱们处境如此,姑娘千万得自己打起精神才好。”光靠自己努力是不行的,也得黛玉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
在社会上打滚那么多年,她很难对谁敞开心扉,然而这一次却真真切切被黛玉感动了,不过虽然感动非常,却依旧没有将须弥芥子的秘密告诉她。
关于须弥芥子,雪雁从来没想过告诉任何人,若不是林如海快死了,眼瞅着黛玉即将一无所有,她也不会告诉林如海。就好像林如海因为自己快死了,在她一个丫头跟前话肆无忌惮一样,她很明显地察觉到林如海对于新帝的怨气。
若不是为了保住黛玉的家产,雪雁根本就没打算依靠须弥芥子。
靠天靠地,靠人靠山,都不如靠自己。
黛玉目光看向窗外,瞅着遥远的江南,头道:“这是自然。你快收起来,明儿有机会了我也将紫鹃的身契从外祖母那里要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