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半掩入地下,徒留着橙红的余光镶嵌在已经大半成了深蓝色的天空的边缘。两匹枣色的骏马拉着一辆简单而不失贵气的马车,风一样的驰过。
悬月透过被风吹得飘飞不停的车幔,看着飞驰而过的暮色,好半天,才侧过脸,看向对面正一瞬不瞬地看着手里的书的重楼。
“想问我什么?”重楼挑了挑眉,将书随意地搁在矮桌上。
“葵叶……我什么时候会再见到她?”
重楼讶意地扬扬眉,他到是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我以为你会问我要带你去哪?”
金色的眼暗了暗,“无所谓,卖了我也不值什么银子。只是…”她抬起眼睑,那双金亮的眼瞳紧紧地盯着他,“你答应我治好她的!”
重楼淡淡地勾起嘴角,右腿闲适地搁在左腿上,修长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膝盖,“流飞那‘再世华佗’的招牌不是白挂的。”
悬月愣了愣,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有着温柔的笑容却没比眼前的男子长上几岁的脸,实在很难将他与神医这个称号搭上线。
“她伤得太重,不适合再搬动,但是我们必须赶回去。”
“我们?”悬月伸出食指指指他,复又指指自己。
“你和我,我们。”重楼淡淡地笑了起来。
“你为什么要带我回去?对你,我有什么用处吗?”悬月咬了咬下唇,苦涩地问出口。是的,很苦涩,却是事实,她是个异类,只因为那双眼睛,父母不要她,因为她没什么用处,师父要她,因为她有一身武艺。
重楼沉默了,长长的睫毛掩去了顿时心绪百转千回的眼眸。为什么要带她回去?就在刚刚上路前,贴身侍卫展风才问过他这个问题……
“爷!”展风唤住那个撩起衣袍,准备跨进马车的身影。
重楼微侧过脸,看了看紧锁着眉的展风,放下了手里的衣角,一个利落地跃下车,负手而立,“什么事?”
“四爷,你打算带她回去?”展风压低了声音问道。
“有何不可?”斜睨了他一眼,重楼的声音丝毫不带感情。
“四爷,她的眼睛!”展风低呼起来。他不明白一直努力置身事外的主子打算做什么?他不知道吗?那名拥有与众不同的眼睛的女孩将引起一场多大的风波!若是他有心参与也就罢了,可是他偏偏无意纠缠其中……不对,在新后刚立的当儿,失去了所有靠山的他无论愿不愿意都不应该在里面搀和!
重楼略扬起白玉般的脸,似在承接着春风温柔地抚触。眨了眨黑玉似的眼睛,他岂会不明白展风想说的。也许百姓还一无所知,可是整个皇宫都知道一双金瞳的意义。然而,他无法放任她一个人背着另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孩子就这样在这个世间里流荡,就在看进那双眼眸的那一瞬间,他看到了一个和他一样孤寂的灵魂。
“四爷!”展风再次唤道,唤着那个似乎有些神游的主子。
重楼回过神,甩开袍角,跃上马车。
“四爷……”
“多说无益。”重楼摆摆手,打断展风仍欲出口的劝阻,“我自有我的想法。”
展风看着那个消失在幕帘后的身影,长叹了一口气。如果,就这样不管这个女孩,她也许一辈子也不会有机会就近皇族,那条足以撼动碧天王朝的预言也许根本不会发生,然而现在,似乎冥冥中,命运的齿轮已经开始了它的转动……
“也许吧。”重楼收回视线,重新迎上那双有些惑人的眼睛。
悬月怔了怔,随即那还很稚嫩的脸上漾开了一抹极不符合她年岁的笑容。
在残阳的最后一屡光芒消失的时候,马车渐渐地缓下了速度。悬月掀开窗幔,落入眼帘的是满目的红,她缓缓抬高视线,这才发现这是面极高的墙,绵延无金的朱墙,以黄琉璃为瓦,青白石为底座。
“这是皇宫。”重楼透过那狭小的缝,看了眼他已经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墙。在她吃惊地微张开嘴时,他拉住她的手臂。几乎是下意识的,悬月翻转起手腕,欲隔开那个突如其来的桎梏。重楼仅是稍愣了一下,随即见招拆招,在她还没来得及眨眼的当儿,剥离了她手臂上栖息着的软剑。
“皇宫里是不准携带兵器的。进去了,我再还你。”将那柄泛着银光的剑塞入腰间的玉笛里,重楼瞟了一眼有些错愕的悬月,微笑着解释道。
悬月瞪大了眼,再次上下打量着对面虽年纪尚轻的重楼。在灵山院,她算得上是个一等一的弟子,而这个笑得一脸和煦的人在刚才的对招间,显然并不把自己放在眼里。或许,连滁水师父也不会在他的眼里。“你,到底是谁?”
“天家四皇子,重楼。”重楼双手交扣,一字一字地道出自己真实的身份。
悬月一颤,不是很明白这声“四皇子”的意义,却没由来地对这个地方感到了恐惧。
“四爷,紫宸宫到了。”展风撩开车幔,沉声说道,也打断了车内有些沉闷的气氛。
重楼半站起身,率先跃下车,背对着车内,等待着那纤细的身影跟着他一起,然而等了半刻,依旧没有听到应该出现的足音,这才转过了身子,看向了车内又再出神的丫头。
“月儿,”重楼轻声唤道,视线跟着那个茫然的眸子从她的膝上渐渐抬高,在她的眼最终停留在自己身上时,向着她伸出了自己的手,“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家人,可好?”
一旁的展风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主子,不是为他的话,而是因为他脸上难得的温柔。有多长时间了,没有看见他柔和的脸了。禁不住的,展风也看向了还愣坐在车里的悬月,不是初时的防范,而是带着些期许,期许着,期许她能治愈主子心头的累累伤痕。
悬月因为他的话又陷入了茫然之中。她的血缘亲人不要自己再做家人了,为什么毫无血缘关系的他却要做自己的家人?她不明白啊,真的不明白。
“不明白?”重楼好笑地看着她愣地微张嘴,眼没有欣喜却又更加茫然了。她的冷淡和沉稳曾经让他忘了她还是个只有十岁的孩子,现在她稚气的表情倒是提醒了这点。
悬月摇了摇头,“你为什么要我做家人?”他替她救回葵叶一命,作为回报,她不是更应该为奴为婢?
“伺候我的人够多了,”他读出她的疑惑,摇了摇头,“可是,我缺个亲人。”
“我可以吗?你不介意我的眼睛?”满是污渍的小手爬上了自己的眼,带着些颤抖。
“你不知道你的眼睛……”展风刚想开口的话被重楼凌厉地视线一扫,全部吞回了肚子。
重楼又向前跨了两步,手更向她伸了些。
悬月看着他那张在背后灿烂的灯火下愈见俊雅的脸,咬了咬牙,终是伸手握住了那份温暖。
“四哥,你回来啦?!”在重楼牵着悬月的手迈进明夏殿时,一个着青色纱袍的男孩从内殿冲了出来,“霁阳等了好久呢!”
几乎就是在那一瞬间,重楼脸上的温暖全部隐了下去。“霁阳,宫里头的规矩都忘了么?”
他那严厉不带温度的声线瞬间浇熄了霁阳的热情。
“四皇兄,对不起。”霁阳垂下了头。
“恩。”重楼随意地哼了声,侧头看向悬月,柔和地说:“月儿,这位是我同母弟弟七皇子霁阳,小你一岁。”
“月儿见过七皇子。”不是很熟悉宫里的礼节,悬月只好低下了头。
“四皇兄,她是谁啊?”霁阳好奇地问道。
然而重楼并未回答他,只是负起了手,绕过那个顿时僵硬起来的小身子,往藏冬殿走去。“秋叶,去留秋殿收拾一间屋子给月小姐住。夏蝉,带月小姐梳洗换衣。”丢下几句凉凉的吩咐,就消失在一道又一道垂幕后,留下尚不清楚一切的悬月和一脸失望的霁阳。
“月小姐,奴婢带您去沐浴更衣。”叫夏蝉的宫女走近悬月,淡淡地福了福身。
悬月尤想点头,小手却先一步被霁阳拉住。“我带她去就好了。你就先下去准备好了。”
夏蝉还想推却,却在看见霁阳有些阴冷的眼神时不得不乖乖退出了殿门。
霁阳垫着脚尖左右看了看,直到确信整座明夏殿里没有其它人时,才换回那阳光的表情。
“你叫什么名字?”霁阳拉起悬月,左弯右绕,往留秋殿走去。
“悬月。”悬月任他拉着自己,边好奇地看着自己经过的道道雕花门,条条绘画廊。
“你可以叫我霁阳,”霁阳回头给了她一个灿烂的微笑,“你会和我玩吗?”
悬月不解地看着他,“没有人同你玩吗?”
霁阳在留秋殿前停下了脚步,“没有人。四哥喜欢一个人处着,其它人都很忙。“
悬月看着他笑着却是带着哭意的脸,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直到夏蝉和秋叶迎她去沐浴,直到她看着霁阳转身离开这座偌大的殿阁,直到她躺上床榻,她才惶惶忽忽地想到,这个世界上除了她,还有很多寂寞的人。
第二天天还未大亮的时候,悬月就醒了,呆愣了片刻,才发现自己已经逃离了灵山院,来到了这个叫皇宫的地方。她穿鞋下榻,穿上那套夏蝉搁下的白绸紫边的衣裙就推开了房门。天还是灰蒙蒙的,也是静悄悄的,只有间或几个知了在这个夏末的时节发出几声残鸣。悬月跨过屋门,有些过长的裙摆扫过门坎,发出“沙沙”的声音,她却仿若没有察觉,尽自往前走着,走出了留秋殿,穿过了明夏殿,最后跨出了紫宸宫,来到了空寂的大道上。已经洗净的小手抚上了身旁高耸的红墙,正和昨日见到的一样,需要她极仰着头,才能看见这连绵不断的墙的最高处。
就算是她的轻功,也跃不过这堵城墙吧?悬月收回看向墙顶的视线,继续往前走着。不知不觉间来到了一座宫殿门口,厚重的殿门大开着,却没有什么人进出。悬月站在宫门口,迟疑了一下,终是按捺不下好奇心走了进去。迎接她的却是和紫宸宫完全不一样的景致,它不若紫宸宫那样巨大,也没有紫宸宫的遍地花卉,这里是单调的绿,绿色的树,绿色的草。
四处张望之际,一阵尖锐的破空之声伴随着快的几乎看不清的箭直冲她而来。悬月轻灵地腾空跃起,轻松躲过那支箭,同时,右手一张,想用臂上的软剑拦下它,却蓦然想起她从不离身的剑还躺在那翠绿的笛身里,只得懊恼地看着那支剑消失在自己的视野。
“要是我,就绝对不会这样随便在皇宫里乱逛,尤其是擅闯黑耀宫。”一道柔和带着磁性的男声在悬月背后响起,惊得悬月跳转过身,垂下脸倒退了两步。
“我道是谁,原来是个新进宫的小娃娃,居然还有两下子,在哪个殿阁当差?”男人轻轻地笑了起来。
突如其来的状况让她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这里不是她熟悉的灵山院,她完全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得沉默着低下了脑袋。
“本皇子在问你话呢,”男子以为她在害怕,更加放柔了嗓音,“把脸抬起来让我瞧瞧。”
握了握拳头,悬月猛得抬起了头,看向面前的男子,那是张俊逸的脸,和重楼一样,脸上挂着和煦的笑,那双桃花眼更是笑得弯弯的,可是却又不一样,重楼一身仙风仙骨,似神若仙,而这位就总让人觉得不舒服。
男子在对上那双特殊的眼眸时,显然大吃了一惊,“你的眼睛……你就是预言之女?!”
预言?预言之女?
悬月眨了眨眼,再次迷惑了。
男子上下打量起她,在瞥见她衣袖裙边的紫色时,若有所误地再次笑开,“快些回去吧,不要乱跑了。皇宫,是任何人都不能随意走动的。”
悬月咬了咬下唇,问道:“皇宫是什么地方?”
男子诧异地瞪大了眼,在看入她的金眸,窥见一方清泉后,又笑了起来,抽出腰间的折扇把玩了起来,“皇宫,是这个世上最华丽的牢笼,也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安全的地方。”
悬月更加迷糊了,低下头,想了想,转身走向宫门。
“给你个忠告,”男子再次开口道,“当你有机会离开这儿的时候,千万不要犹豫。”
悬月回头再看那个摇扇的男子,依旧笑得让她不安,说得话,她依旧听不懂。
“你会有听懂的时候的。”他扬扬左手,两边立刻出来几个小厮跑向门两侧,用力关上了那道沉重的宫门。
悬月看着那门渐渐在自己的眼前合上,看着那带笑的脸渐渐消失,最后,在门完全关上的那一刻,转身离去。
“老二,你在和谁说话?”又一男子前来,面容却是极为普通,手脚也微微地打着颤,“是谁闯进黑耀宫?是要杀了本宫吗?”
被唤作“老二”的男子斜睨了他一眼,沉声道:“太子,遇事当沉稳,即使害怕也不可以表现出来。”
“你当然会这么说,成天被追杀的又不是你!”太子尖锐地喊道,“自从东临三则传世预言传开,哪位宫房不蠢蠢欲动?!谁不想把本宫拉下台!”
“如果您持续这样,恐怕不用他们拉你下台,父皇也会先废了你。”他抽回被太子攥在手里的袖摆,转身大步离去。走了两步,又转身看了一眼紧闭的大门,嘴角再次荡开一抹寓意深刻的笑,这才重新迈开了脚步,留下那位扶不上墙的太子继续惶恐地左瞧右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