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淮踏进含元殿的时候,尉辰也在场,一双本就黝黑的眼此刻更深邃了几分,也无情了几份。没有温度的视线自他进门就紧随着他,似要从他这儿看出什么。
他无暇去猜测他的想法,费力安抚着自己一颗不安跳动的心,迎着龙帝涨溢的怒火,上前走了一大步,撩袍跪下。
龙帝并未像往日那般让他起身,只是沉着眸看着垂头跪在下头的六子,看得他背脊上不断渗出冷汗。
“告诉朕,老四为什么突然离宫?”白龙帝沉厚的声音在静默一片的含元殿里回荡着,听似平稳,却丝毫不隐藏他的愤怒。
他不敢抬眼,只是扇了扇眼睫,瞥见一双突然出现的官靴,一双熟悉的官靴。凉意隔着薄薄的衣物顺着他紧贴地面的膝盖一点一点地爬了上来,最后侵入了他的心底,连仅有的害怕和不安也冻结了。
这一刻,他反倒平静了下来,垂下眼,看着光可照人的地面,清晰地映出他的面无表情。
“说话!”
“四哥是去明郭。”
“混帐!”白龙帝右手重重地拍向桌面,振地桌上的笔跃了起来,又落到了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父皇?还有没有碧天王朝?!”
“父皇息怒。”尉辰上前一步拱手道,“老四只是一时糊涂。”
“你呢?你为什么不阻止他?”对尉辰的话视若无睹,白龙帝直指洛淮。
洛淮沉默着,他的沉默却让白龙帝更加的恼怒,“朕本以为你们这两个还是最稳重、最有责任心的一个,才放心把三宫之一交给你们,可是你们回应朕的又是什么?!就这么说走就走,说放就放!”
他终于抬起了脸,看向那人淡笑的脸。
那份笑容,曾是他苦涩童年里最珍贵的宝物。失去多年后的再见,却是因着割裂他的心的成就感。
“你和老四还是趁早……”
“和四哥无关,一切都是我的错。”洛淮陡然大声说道。
他的声音清亮,震撼着在场所有的人,每个人似乎都不相信自己所听到的。
“是我的错,是我把四哥骗出皇宫的!我拟仿了悬月的笔迹,谎称明郭有急情,需要他亲自处理。”决定了豁出所有的一切,洛淮昂起了头,两眼还部避讳地直视他高高在上的父皇。
“什么?!”龙帝再问,怎么也不相信自己的皇子会做出这等离谱的事。
“是我干的,所以与四哥无关。”他强调,坚定毫不迟疑。
“理由?”
“悬月出事了!”
“就因为这个理由,你置整个西宫不顾,置整个天朝不顾,骗你四哥出宫?!”白龙帝气得暴吼道,“你知不知道等你四哥处理的事有多少!”
“或许这在父皇你的眼里是很渺小的理由,对四哥和我而言,这就是全部。”既然已经豁出去了,洛淮就毫无顾忌地说出自己一直不敢说出的话,“对四哥而言,悬月就是他唯一的亲人!”
“混帐!”白龙帝猛地起身,“你把朕当什么了?你把你的兄弟当作什么了?你把你的母妃们当作什么了?”
“我们在这座皇宫里没有亲人!父皇你难道没有察觉到这些年的风风雨雨?你难道没有感觉到我们每个人都在做些什么?这座皇宫里早就父非父,兄非兄了……”
“啪”的一声,含元殿又回归了静默。洛淮偏着脸,他的嘴角渗着血丝,他的脸上印着清楚的指印。
“六皇子洛淮,狂妄自大、目无尊长、诓骗父兄,革除“蓝王”尊号,罚跪太庙,直至紫王返宫!”白龙帝收回手,沉声说道,“在老四回来前,你给我好好思过!”说罢,怒气冲冲地走出含元殿,留下他们三个还震惊于他的怒火之中。
花樊篱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也是离开了去。
再度安静下,洛淮再度垂下眼睑,看着地面上印出的肿着脸的自己。一双朝靴落入了他的视线,洛淮抬起眼,冷冷地看向尉辰。
“难为你了,用这种方法转移父皇的愤怒。”尉辰好心递过了自己的锦帕。
洛淮却是冷笑了一声,撇开了脸。
“月儿……她还好吗?”迟疑了半晌,尉辰仍是压抑着情感艰涩地开口问道。
“二哥,你是真的恋着月吗?”洛淮重新看向他,尚流着血丝的嘴角讥诮地弯起,“你若真的关心她,又怎会在她安危不明的时候,向父皇请婚要娶宫罢月?你若真的怜她,为何又要放弃她?”
尉辰沉着眸,漆黑的眼更如深渊,“我现在走得路是即使牺牲掉所有也必须走下的路。”再看了跪着的洛淮一眼他也起步踏出了含元殿。
带着凉意的风从大敞的殿门直窜而入,激起他一身的疙瘩,可是他的心却渐渐热了起来。尉辰那如死水般的一眼让他庆无比幸自己还有“亲人”。
他还记得很多年前,那个下着雪的冬日,他奋力地跑出了门,无止尽地奔跑着,直到再也跑不动,再也不想跑,跌坐在漫漫的雪地里,仰看着自天空飘落的雪花。他以为这就是他的终点,可是,在他就要放弃最后的希望时,一把花着白梅的伞面成了他的天空。他转了转眼,看见的是一张如玉般精致的小脸,带着笑,如阳光般照亮了他阴暗的周围。
“我是重楼。”
洛淮轻闭上眼,缓缓地舒出一口气,在空荡的含元殿里回荡。他怎样都好,只求四哥平平安安,这就是他的决意。
禁不住罢月的哀求,毫不容易说服一干吵着要去龙帝面前进言的众臣宽心等待结果的濯雨回到了赤乐宫,还未待坐下好好喝口茶,就听见了一阵仓皇促乱的脚步声,转过身就见扶着门框气喘吁吁的南陵。
“怎么了?”他笑问。这个弟弟年少老成,从未有过如此惊慌失措的模样。
“花樊篱被问斩了。”南陵顺了顺气道。
“什么?”濯雨顿失了所有的笑意,猛地上前一步,抓紧南陵的肩头问:“这是怎么回事?”他只不过出了一趟门,为什么回来就出了这么大的事?
“是二哥呈上了罪证,是诬陷前辛相与定国公。父皇……已经下了旨意。”南陵说着禁不住红了眼眶。
“我要去找父皇,那件事我也有份!”不能只让花樊篱一个人扛!他甩了袖转身就要走。
“没用了。樊篱一个人扛下了所有的罪名。”南陵哭着拉住他,“我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行刑了。”
“为什么会这样?”花樊篱怎么说都是南宫一相,至少应先关押起来,三会五审才能定罪的啊!
“因为今早六哥为了四哥私自出宫的事顶撞了父皇,所以……”
所以龙帝把一腔为出尽的火撒在了正好撞上了刀口的花樊篱。
只是,这事出得太巧,怎么可能老六才出了事,花樊篱就跟着被问斩。
“你们到底瞒了我什么?”他拧着眉问道。
“三哥,是我的错。”自责不已的南陵猛地跪倒在地,“是我的错,是我去找了六哥,威胁他不要再站在四哥那边,是我让樊篱去告诉父皇私自出宫的,是我害死了樊篱的。”
濯雨怔住了。
所以早预料到会有今天的洛淮私下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以免在他受罚无暇顾及西宫的时候,他们南宫趁机捞到好处。因为花樊篱就是他濯雨一半的翅膀,少了他,他想飞也飞不高。
“你为什么要怎么做?”他嘶吼着提起南陵的衣领质问道。
“因为你爱着六哥啊!我不能看着你继续和你爱着的人作对。”南陵一边抹着泪一边道。
“爱?”濯雨稍稍松了手,摇了摇头,“笨小八,那不是爱,那是一种习惯。“
习惯了在视线所及之处都有他的身影,习惯了他脆弱又坚强的背影,习惯了用捉弄他来换得他对他的注意。
其实,几个弟弟中,他也疼着老六的,只是用错了方式,当他察觉到的时候,他已经离他远去。
那个雪夜,传来了六皇子失踪的消息,他也打了伞出去寻找,在漫天的雪地之间找着那个被父皇和母妃一起遗忘的孩子。但是,他慢了一步,当他找到他的时候,重楼已经站在了那里,打着伞,向他伸出了手。
那一刻那个孩子像是一刚睁眼的雏鸟,奋力投进了他所认定的重楼的怀抱。
自此,他失去了唯一一个走近他的机会。
“再不会了。”濯雨叹息着转开了身,从向门口,眺望着那橙红的落日。
从此以后,就是敌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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