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该有秋的萧索,皇宫里的秋却因为各种奇花异草的开放而妖娆如昔。化为丛丛簇簇的花海,充斥在视线所及的每个角落里,而沉淀在空气中的芳靡香气,尽管恣意沁人,却因为无所不在,嚣张地罢住了他的所有嗅觉而让他心生厌恶。
他,实在不喜欢这个季节。
“阿嚏。”一个喷嚏毫无预警地飞出,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抖散了笔端的黑墨,洒了满纸满桌。
尉辰浓眉一锁,扬掌挥去了染上了墨渍的奏章。
无奈成了出气筒的锦簿贴着地面滑去,直到抵上一双藏色官靴才停下了去势。
“怎么?难得这天正常了,你倒反常了?”身为东宫左相的冷云海一脚刚踏进黑耀宫的大门,就踩上了这么个迎客礼。
“你怎么来了?”尉辰稍抬了头,片刻又垂了眼,重新来过一张卷纸誊写那份报销了的奏折。
“是玉萧放心不下你,怕自己离宫几日,你就被那群豺狼一样的兄弟给生吞活剥了。”冷云海顺便挑了一张椅子大大咧咧地坐下。
“放心,我暂时还死不了。”虽然前些日子被重楼反将了一军,但说到底他也没什么损失,反倒是重楼,虽然得了便宜,损失也不小。
“我还带来了一个消息。”冷云海微微向他倾过了身,“紫王数日前已经连夜离宫,按方向应该是往明郭的方向。”
尉辰笔锋刹时一顿,在新纂好的折子上再次落了大大的墨点。
他看着那个越扩越大的墨点,却无意去补救,任着它在整张纸上蔓延,甚至渗上下面的纸张,接连毁了好几张上好的绢纸。
他想他永远也不可能像重楼那样。重楼这人是高深莫测,但在悬月的面前却永远最真;他下手狠绝不留后路,却将最柔软的部分留给了悬月。悬月也许还未发现,他却感受到了,那个总是站在后头的重楼给予她的是最温柔的视线。正如多年前遇袭的时候,重楼可以毫不犹豫地跳下场,他终究是选择了站在场外旁观。
那夜,她说他放弃了她。
确实,对他来说,悬月可能很重要,却远无这个天下重要。这个,他一早就分清楚了。
“怎么,不动手?”冷云海等了他许久,却不见他出声,倒觉得好奇了起来。这人素来讲究出手要快,怎么现在有个这么好的机会,他倒犹豫了?
“总有人要做的。”叹了口气,他站起了身说:“去外头走走吧。”
冷云海毫无异议地耸了耸肩,反正那人再写下去也写不出什么来,只是继续制造垃圾罢了。
两人并肩走出了黑耀宫,经过御花园,还未入内,就听一阵细语轻吟,遂停了步子,探头往去,就见百花丛外,人群熙攘往来,王公、贵族、朝臣、女眷,无论男女,皆是一派刺眼的喜色;锦衣玉服的男人们,把酒畅谈;头簪云钿凤花的妇女,或是掩袖细声浅笑,比着衣着打扮的富贵娇艳,或是眨着一双媚眼在人群中暗送秋波,诱惑着那颗颗本不就安分的心。
“这是?”这等奢华之景让这两天为了财政很是烦恼的尉辰锁紧了好看的眉。
“哦,是主上怕着新进的雪嫔寂寞,特地为她开了场赏枫宴。”
“他们倒是好兴致,可怜了外头的百姓,也难为了……”他蓦地收了声,收回了视线,缩了缩脚步,退至排排枫树之后。
冷云海岂会不知他在想什么,摇了摇头道:“你年岁不小了,早该成家了。何不趁此机会挑个自己中意又对政局有帮助的女子?你要知道,除去翁主目前立场不明暂且不论,赤王紫王背后还各有一位皇子支持着,再加上如果我的消息没错的话,当年五皇子的失踪多少也与紫王有关,现下唯有你是孤家寡人一个。”
“我还没到需要利用一个女子的地步。”尉辰不屑地摇了摇头,不认为出席在这等令人厌恶的女子能有颗多玲珑的心。
月翁主容貌只属中上,其清冷之姿宛如皎月,却是人间少有。
冷云海只能感叹这人唯一一次动了心,却错失了这个精灵,旁人要再入他的眼怕是难了。
“冷大人!”宴席之中有人瞧见了园外的冷云海,朗笑着走了过来。
尉辰忙冲他摇了摇头,冷云海会了意,拱着手走进了园中与那人虚迎客套。
松了一口气的尉辰感受着连日来少有的凉爽,也无意在回黑耀宫面对那烦人的折子,索性就地坐下,倚着树干阖眼聆听着那隐隐传来的丝竹声稍作休息。
将睡要睡之际,有落叶倾泻如雨,不期然地落了他一身。正困惑着,有小团黑影兜头而下,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接住,定睛一看,竟是一只小巧丝履。
一只女人的鞋?
他不解地看着满身的红枫以及掌心一个不该出现的女鞋。
“我的鞋……”怯怯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他抬眸望去,就见一只小手拨开满枝的红枫,露出一张倾国倾城的脸:那眉淡描而黛,那眼浅盈秋水灵光,那唇轻点朱色。
一刹那间,万千记忆汹涌而来,似乎时光突然倒转四年,回到了那个他初次见到她的清晨,她在他的要求下怯怯地抬起了脸,露出一双金色的瞳,清若流泉。
明明不一样的,不一样的脸,不一样的眼……
“你的?”他摇了摇头,托高了手中彩带飘舞的丝履笑问。
“我的。”她欣喜地要接过,他却微微收回了手,她一急,探出了身,白皙的玉足探出了裙摆,轻轻晃动着。
“我来。”他托住了她的裸足,将手里的鞋套上她细白的足,十指不是很熟练,却执意与那柔软意断的丝带纠缠。
“你……”居然有一个男人再帮她穿鞋,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缩了缩脚,却被他拉得更近。
“好了。”他看着绑好了彩带、乖乖贴合在她脚上的丝履,满意地站起了身,顺便伸臂插入她的腋下,将她抱离那危险的枝头,“你为什么会在上头?”
“我想要那枝红枫。”她指了指上头那枝满是枫叶的高枝。本来她是想爬上去摘的,却是才爬了一层,就掉了鞋。
他淡笑了声,轻跃起身,再落地,手上已多了一枝她想要的枫。
“给你,下次想要什么,让下人去就行了,这样见人可不好。”他指了指她的脚道。
“谢谢。”她抱着枫枝,羞怯地福了福身。
“王爷。”好不容易从一堆迎奉的朝臣中脱身的冷云海远远就见一向喜欢假笑的尉辰难得露出了如此温柔的笑容。
“哎呀,我要走了。”她急急提了裙摆,“谢谢你替我拣鞋。”再想他致了个意,未等尉辰开口,已匆匆离去,独留一树还在摇晃的枫。
“她怎么会在这里?”只来得及看到她侧面的冷云海冷冷地挑起了眉,一脸防备。
“你知道她?”
“南宫新相宫大人家的千金宫罢月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都堪称一绝,整个帝都有谁不晓得她?”
“你说她叫宫罢月?”还是南宫新相的千金。
“是啊!宫相家的千金,就赤王踢掉吃喝享乐不务正事的辛相和定国公后新任免的宫相。”冷云海诧异地看着他,不解他为什么会突然对一个政敌家的小姐感兴趣。
尉辰沉吟了半晌,侧了身,对冷云海说道:“替我向父皇说媒吧,我要迎娶宫罢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