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三,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洵玉却是用心记下。风平浪静的日子只不过才去了十日有余,他心中竟慢慢生起了不太妙的感觉。这种类似于梦见的附属能力远没有梦见之力那般让人信服,就连他本人也抱持着保留的态度。只是仅仅是这丝不妙的感觉却足以磨损他所有的耐心。从正前方仁政殿大敞的宫门向外头看去,天空清澈透明,开阔而悠远,四周偶尔有阵阵风吹绿叶发出的沙沙声,更多时候,却是寂静而安谧。
“现在也是无人,难受就取下来吧。”原埋首批审着案头奏折的悬月偶然一个抬头,就见洵玉眉峰耸动,面皮抽动,一副忍无可忍却又必须强忍的模样,于心不忍,便开口劝道。
洵玉一个怔愣,起先并没明白她所指为何,直到悬月指指他的脸,他才猛然想起此刻自己是顶了一张陌生的脸,用了许些日子,都快忘了。又看悬月一双含笑的明眸,瞧穿了他的心思似的,难免有些窘,面具下属于自己的皮肤当真热了起来,和着麻痒的感觉,下意识地就伸了手去抓了抓。
“当真不舒服?赶快取下,我取块冷帕子给你敷敷,可别真把脸折腾坏了。”悬月刚站起身,知心的葵叶已将泡过冷水的帕子交到她手里,悬月感激一笑,拉着洵玉坐上一旁,倾身小心撕下他脸上的面具,就见那张芙蓉面,真是红得诡异,不由一叹,叠好帕子轻轻为他擦拭。
洵玉半仰着脸,睁开眼,敲见的是上方的雕梁画栋,还有她清丽的面容,她的唇角有着淡淡的笑意,清冷的背后却是水一样的温柔。
没有人待他如此温柔,没有人在乎他的感受。他的母亲不曾,他的父亲不曾如此,漫长人生路,他都是孤单走过,只有她啊……
洵玉长吸了口气,猛地攫住她纤细的手腕。
她错愕,冷帕滑下手心;他狼狈,瞥开了视线。
“不要对我……太好……”洵玉苦涩地笑,“对我太好,我怕到了哪一天,我舍不得放你走。”
习惯了她的温柔,习惯了她的温暖,又要他如何狠下心、冷下情,旁观她为另一个男人奉献出生命?即便那个男人是重楼,他也做不到。
面前的男人抿紧了唇,优美的唇线绷出了僵硬的弧度。悬月不是笨蛋,也不迟钝,她明白洵玉对自己的心意。只是这份情来得太迟,这段缘分太浅。这辈子,她只能辜负他。如果三个人的困局注定要有人受伤,那个人,她舍不得是重楼。
她抽回了自己的手,尽量无动于衷,巧恰值殿的宫人来报,南宫辛相府的家仆求见。悬月飞快向洵玉望去,那人已戴好面具站起身,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就是一位普通的侍卫。悬月只在心中长叹了一声,道了声“宣”,又俯身拾起了那块丝绢,搁在几案上,未再瞧上一眼。
辛相府的家仆走了进来,叩首。
悬月开口免礼,让起身说话,又为何事。
那小厮小心抬了眼,瞧见洵玉一双如深潭一般不可见底的黑眸,微微一怔,却面不改色,上前奏报,道自家主人日前上俪山游玩,偶然得到一块奇石,色泽不仅奇特,更能随光换色,其中一色即是月公主眼瞳的颜色,当下就决定献给长公主把玩。说着,双手奉上一只锦盒,做工精致,缎面纹上的夏莲栩栩如生。悬月不甚感兴趣,随口褒奖了几句,打了赏,就示意洵玉收下。小厮完成了任务,便跪地告辞。倒是洵玉,捧着盒子一路走来,面色沉重,手里的盒子左右翻看了许多次。
悬月道:“打开无妨。”
洵玉便拨开了锁扣,里头当真是一枚褐色圆石,取出来对光一看,随着他手腕的转动变幻着不同的光芒,似玉非玉,煞是诱人,确是一件收藏良品。只是心头的不安却是越来越清晰。
这样的奇珍异宝,何该献给龙帝,仅仅因为颜色就献给了翠微宫,这理由实在牵强……
洵玉重新合上锦盒道:“阿月,这玉石还是转赠给皇帝的好。”
悬月转过眼,略过虚假的面皮,直望唯一真实的眼,淡淡一笑:“我也是如此认为。”
入了夏,要烦恼的事也多了起来,上奏洪涝之灾的有,急报大旱之忧的也不少。烦躁地推开面前小山似的奏章,濯雨习惯喊道:“二哥、四弟你们还有偷懒到什么时候?”四下无声,他才猛然意识到,曾经的日子已去了许久,尉辰离了宫开衙建府,重楼久居紫宸宫,两人的位置皆由了其他的兄弟替代,昔日三人为那权位斗得你死我活,今日要的只是相聚也是徒然。
他落寞,他问自己:“会不会即使真到了那一天,我也只是‘孤家寡人’?”声音悠长而孤寂,引来另一声长长的叹息。
濯雨猛地回首,竟是重楼,肩头落着夕阳的余辉,薄薄的一层,残留着最鼎盛时的闪耀,却不再耀眼,只是温暖。濯雨觉得温暖一词实在不适合形容这个瘦削单薄的男子,事实却极为适合,尽管他的身子骨已经极差。
濯雨记忆中的重楼一直是个冷漠的男子,仿佛高高在上的神诋,漠看这个人世的悲欢离合,倒是现在,这个人病得极重,身上反倒有了丝丝温情。
也许,现在的模样才是他的原本。
重楼已经虚弱的不堪伪装的负荷。
“都病成这样了,怎不在床上躺着?”
“我来,是想请你放过月儿。”重楼取过袖中的牡丹锦盒轻轻放进他的手里,“放过她,这是我们兄弟间的纷争,不该将她牵扯进去。”
“不可能,你明白的。”濯雨抽回了手,冷看那人淡和的脸,“自你将她带进皇宫的那刻起,她就不可能与这一切无关。”
“她是预言神女,是碧天王朝的摄政长公主,她是父皇手里最重要的棋子。”
“她不可能抽身事外,她注定在这泥沼中越陷越深。”
“我只剩她了。”重楼仰望着那人娇媚的面容,“你明白的,那种一无所有的感觉。放过她,我定会全力帮助你和千翡,这是我的承诺。”
“你要如何帮我们?名义上她是我的母妃,除了为君成王,还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助她?”濯雨跌坐进椅中,漂亮的双眼却空洞的厉害,“千翡怀孕了,再多些日子,想瞒也瞒不住,我没有时间了。”
“三哥!”重楼不禁拔高了声音,“你也糊涂了吗?你当真以为有了那纸诏书就能解决所有问题了吗?父皇是老了,却不糊涂!”
“你放过月儿吧,你若真要对她动手,她躲不过。”
“那,重楼,”濯雨转过眼,“就用你所有的力量来阻止我吧!”
“二哥,我还能如何阻止你?这条路,我走得辛苦,耗费的代价难以估量,也正因为如此,我已经无法回头,我所失去的不允许我回头。如果你当真要伤害月儿,我也只能奉陪到底。”(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