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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三儿嘿嘿的笑了笑:“我——我去洗手。”
说完,便转身走了出去。
看着他走得飞快的样子,我俯身站在锅台前,心里微微的有些发沉,长长的叹了口气。
他的手上写满了字句。
婚后不久,他就旁敲侧击的跟我提过几次想要学文,我没有答应,也没拒绝,几次都顾左右言他的敷衍过去,几次过后,他也就不再提了。
而就在那天,他因为太困“火烧”厨房之后,我偷偷的去看,才知道那柴草堆里,竟然还藏了好几本旧书。
那个时候,我才知道,虽然我没有答应他,但他还是另想了办法,村子里那个过世的老秀才家门槛都快被他踏破了,借回了不少书本偷偷的背着我看,看完了就藏在柴草堆里。只不过,那些书本我翻过,因为年月长了,都残破不已,他看得一定很吃力。
而有几次去地里给他送饭,远远的就会看到他坐在田坎上,摇头晃脑的诵“君见恶,则群臣匿端;君见好,则群臣诬能……”。
今天会这么晚回来,又是给读书人指路,只一想,我也明白。
其实,他第一次提的时候,我的心里是真的高兴的,不管生活再辛苦,但丈夫上进,就好像眼前的路虽然坎坷,却知道它会通向最好的地方一样;况且,虽然对于现状已经很满足,但如果他还能有很好的学问,闲暇时吟诗唱和,那就真的是再完美不过的了。
可是,真的要这样,心里却还是有些莫名的踌躇。
最是秋风管闲事,红他枫叶白人头,在我第一次告诉他这句诗的时候,我自己也很清楚,知道的越多,矛盾痛苦也就越多,有的时候,人应该难得糊涂。
我并不想阻挠他,却也真的不愿意他丢掉现在的快乐,走进清醒的痛苦。
可他,却似乎一直在望着清醒的方向走。
到了晚上,刘三儿累了一天,吃过晚饭洗了澡便倒头就睡,而我静静的躺在床上,望着头顶的蚊帐发呆。
这时,耳边突然传来了刘三儿喃喃的低语——
“信,人无信……不立。”
我心里一动,急忙转过头看向他,却见他还是熟睡着,却是不知不觉的在说着梦话,嘟嘟囔囔的道:“事在……四方,要——在中央。圣人执要……要……呼——”
听着他“要”了半天,却好像背不出书来的顽童一样,长长的打了个鼾,我忍不住差一点就笑起来。
屋子里一团漆黑,只有窗外透进来的淡淡月光,照着他黝黑却干净的脸庞,有一种格外纯粹的俊朗,他睡得很深,似乎已经到了另一个寰宇中,灵魂也在荡漾,平静的脸上浮现着淡淡的笑容,是说不出的满足。
我的笑容慢慢的褪去,趴在床沿看了他许久。
第二天一大早他便醒了,好像没事人一样收拾完了,洗漱一番,揣了两个馒头便下了地,我还是在家里干活,把绣品的最后几针绣了,也就到了中午了。
烧好饭菜摆上桌,刘大妈往屋外看了看,道:“三儿呢,又没回来啊?”
我点点头:“入秋了,地里的活忙。”
“忙也不该这样啊,这个时候不吃饭,哪有力气干活啊?”
我笑了笑道:“娘你别担心,等你吃完,我就给他送过去,也免得他来来回回的跑了。”
“那怎么行,你这身子——”
“不碍事,哪就一步都不能走了呢。”
一边说一边摆碗筷,殷皇后也坐在了桌边,眼睛往屋外瞅着。
虽说她过去是个不择手段的女人,可疯了之后,却有些过分的安静,有的时候甚至不像个疯子,陪着刘大妈在里屋一坐就是半天,不吵也不闹,最的高兴就是看见刘三儿回来,会拉着儿子长儿子短的叫,好像生怕他累着。
看着她安静的样子,我笑了笑,却突然发现自己刚刚走神,少拿了一双筷子。
刘大妈也看见了,便说:“他大姑,去厨房拿一双吧。”
殷皇后一听,立刻瞪圆了眼睛,整个人缩了一下,露出了恐惧的神色。
我一下子想起来,上一次刘三儿差点烧了厨房,那个时候就把她给吓坏了,等我走出来的时候,看见她站在院子里眼睛瞪得像铜铃,怎么喊她拉她都没反应,晚上就发了一场烧,说了一夜的胡话。
直到现在,她都会躲厨房远远的。
我急忙说道:“不用了娘,我去拿,你和大姑先吃吧。”
刘大妈看了她一眼,也拿她没办法,叹了口气把筷子塞她手里:“快吃吧,今天有咸鱼烧茄子,你爱吃的。”
等吃完了,刘三儿还是没回来,我扶着大妈和殷皇后进屋休息,收拾了碗筷,便把饭菜装好,拎着篮子出了门。
沿着小路走了一会儿,下一个坡,眼前便是一片金黄灿灿。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也决定了大地的颜色,麦子被秋风带来的凉爽一片一片的染黄,远远的,便能闻到土地干净的芬芳和麦子清甜的香。
走近自家的地,田边还有一丛青翠的竹子,透过竹叶便看见刘三儿站在田坎上,我刚要开口叫他,却发现旁边还站了一个人,仔细一看,却是住在村东头的一个年轻人,和刘三儿差不多年岁,叫苟二,正拉着他说着什么。
这个苟二,是个好逸恶劳,不学无术的人,家里有点薄资,每天游手好闲的。
看见刘三儿跟他在一起,我皱了皱眉毛,轻轻的走过去,就听见他说道:“走吧三儿,哥们儿带你去见见世面,你长这么大,还没进过青楼吧。”
青楼?
我一听这两个字,心里顿时一沉。
“就在镇上不远,最近才开的。哎哟,那里面的姑娘,一个个美得跟天仙似的,又会唱小曲儿,还会陪人喝酒。”
刘三儿讪讪的笑了笑,摆手道:“我,我不去。”
“为什么不去?”
“苟二,我有老婆了,不能去那些地方。”
“哎,有老婆怕什么?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的,你今天就去了,你老婆能说什么。”
“不行,我不能去。”刘三儿一边说着,一边直摆手。
那苟二却好像还不死心,拉着他压低声音道:“得了,兄弟帮你瞒着,不告诉你老婆,不就行了吗?”
“不,不行。”刘三儿摇摇头,却是认真的说道:“人无信不立,对自己的妻子都失信,那怎么做人。我不去。不去!”
我站在竹林的这一头,听着他的话,心一下子跳了起来。
苟二纠缠了一会儿无果,也就怏怏的走了。我站在竹林后面,傻傻的看着刘三儿,他还是老样子,扎着一手的泥,脸上也沾了一些泥污,左右看看没处擦,便蹲在水塘里洗了洗,又掬起一碰水浇在脸上,洗净了泥污。
那张汗水和水珠密布的脸庞,棱角分明,端正明朗,当他抬起头来长舒一口气时,被阳光一照,好像在发光。
我就这样傻傻的看着他,突然觉得动不了了。
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好像慢慢的,在胸膛里膨胀。
心跳,几乎要蹦出胸口。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直到眼睛里的云雾被风吹干了,才慢慢的走出去,他一抬头就看见了我,笑道:“轻盈,你怎么来了?”
“我来给你送饭。”
一开口,嗓子还是有些哑,我咳了一下,便走过去把篮子放下来,他嘿嘿的笑着道:“你怎么又跑来了,当心身子。”
“没事的,快吃,饿了吧。”
“嗯,还真有些饿呢。”
他笑着,将双手在腰间的帕子上擦了擦接过碗筷,习惯性的就要坐到地上,却又突然想起什么,看着我道:“你坐哪儿,这儿也没凳子。”
我笑了笑,也不说话,一手扶着自己的腰,一手扶着他的肩膀,慢慢的坐到了地上。
他也笑着,捧着碗也坐到了我的身边,开始大口大口的吃起来。
饭菜都有些凉了,是最普通的家常菜,却有最熨帖人,最暖胃的滋味,汤汁又可口下饭,他大口大口的吃着,不一会儿碗就见底了,拿着碗筷便要去水塘边洗,我拉住了他的袖子,道:“别,待会儿我带回家洗。”
“哦,那你——”
“三儿,陪我坐坐吧。”
他有些诧异,低头看着我的脸,沉默了一会儿,便没有多说什么,又坐了下来。
两个人就这么并肩坐在田坎边上。
没有人说话,秋风吹过脸庞带来的清凉里,还夹杂着大地成熟后散发出来的稻谷清香,还有青草香,而我们眼前就是一大片金黄的谷子,被风吹拂掀起了一阵阵的波浪,绵延不绝,好像可以一直绵延到永远。
这,该是多美的永远。
我看着眼前的一片美景,然后慢慢的,转头看向了身边的人。
他的容貌不坏,但在我所认识的人当中,真的不能算出色,也是端端正正的清朗的长相;但其实,他的眉眼还是继承了家族,也有几分刘昭仪的影子,只是带着一股子粗糙,如果说刘昭仪是冰美人,刘毅大人是美玉,那么他就是一块十足的岩石。
粗糙,未必精致,却有着说不出的踏实厚重。
当他微笑着看着眼前的风景,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被金黄的稻谷渲染,似乎迎着光明,有一种充满希望的感觉。
我轻轻的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