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浦江这条年轻的水上通道还没有日后的盛名,即便上海本地人对它也不甚了了。江上的港口码头主要停泊出海的大船,等闲没有人会来这里。这使得此地远不如靠近西边河道的港口热闹,不过二月以来,港口上总是聚集了一堆人,并没有什么事,只是等着。
等徐元佐回来。
这些人背后都站了一个家族。这些家族或是华亭徐氏政治上的附庸,或是商业上的伙伴。他们当然不止派人在这里等徐元佐,也会派人去华亭的徐氏大宅,希望能够得到一二机宜。然而现在的情况很麻烦,徐璠等三兄弟自身难保,缩在家中不敢露头。徐阶一向态度不明,就连过去门生都不见,更不会给个准话。
唯一能让人们期待的,就只有远在海外,听说即将回来的徐元佐了。
这个即将,一直将了一个多月,方才有进一步的消息传来,徐敬琏的船队在舟山补给,很快就要回来了。
这个很快又快了半个多月,就在码头上的人越来越少的时候,终于有一艘大船高悬徐字大旗,在同样硕大的两艘海船护卫之下出现在了江海交接处。
等在码头上的众人瞬间就沸腾起来。
徐元佐站在甲板上,看着渐渐清晰的港口,以及码头上的人群,笑道:看到这么多人接我,感觉自己颇像个人物呐。
罗振权笑道:佐哥儿本来就是个人物。他顿了顿,又道:不过看来浙江那边的消息是真的了。
徐元佐的船队在浙江靠港补给时,就已经得到了浙江几位大佬的提醒。不过大佬说话从来都是模棱两可,云山雾罩,所以即便徐元佐身边的罗振权等人听闻了,也难以揣测到底是何等程度的影响。
徐元佐对此事当然十分重视。在浙江逗留的半个月就是前往与徐家关系友善的势家。一者可以打听情况,二者也方便摸清对方的态度。前者只能算是顺便,因为情况很简单,就是高拱要报复徐阶,手段也很明晰借顾绍所告,编织一个贪占府仓的罪名。这罪名不至于死刑。但是极其恶心人。
徐元佐关键是要看这些势家的态度。如果此刻骑在墙上,或是直接倒戈相向,那日后当然不会再有情谊可言。而对于知道历史原剧本的徐元佐来说,徐家在挺过此劫之后,势必能够再起,而且徐氏一脉还能与国同休。高拱却没那么好运气。
在万历大开放的浪潮之下,挑选适宜的合作伙伴也是当前需要做的事。所以徐元佐并不介意在浙江吃了几碗闭门羹,反正他都写在小本子上了。
罗振权见徐元佐不说话,又道:佐哥儿。看来你是很笃笃定定了。
是啊,怕什么。徐元佐笑道:实在不行我就去广东投靠林老师啊。有过陪同守丧的经历,加上与林克鸣结义金兰的关系,徐元佐与林家已然是一体了。这话说得虚虚实实,让罗振权都有点吃不准是真是假了。
放心吧,有我在,难道还能有过不去的坎徐元佐呵呵一笑:高拱这性子,当个封疆大吏都嫌急躁。更别说还位居中枢了。不是我说,没有今上罩着他。他连一个月的首辅都干不了。
罗振权眉头仍旧紧着:那可有得熬了。
徐元佐呵呵一笑,心中暗道:没你想得那么久。
那岸上这些人怎么办罗振权看着越来越近的欢迎队伍,有些担心。
就说我急着回家,改日再与他们详谈。徐元佐道。
罗振权应诺而去。他得带人先给徐元佐开道,总不能叫佐哥儿在人群中挤出去吧。
徐元佐下了船就上了马车,匆忙而去。没有与任何人交谈。
安德旺要等夜黑风高方才能下船,此刻躲在船上,看到徐元佐在热情高涨的人群中亟亟而去,心中不免欣慰:看来吾主找了个不错的引路人,他在明国有着极高的声望。深受当地人的爱戴。
徐元佐在护卫的保护下,没有在上海城停留,直接朝华亭疾驰而去。康家也派了人在路上等他,但是没有一句话谈及朝政风向,只是告诉徐元佐,六月份还有两艘大船能够下水。这足以说明彼此之间的关系牢不可摧。
徐元佐知道康承嗣的眼光不会差,康彭祖的人品也不会差,这个承诺乃是理所当然的。同在上海的唐家也发出邀请,希望徐元佐得闲时去家中做客,并且相约南风起时,一同北上。考虑到唐家在朝中也是个异数,与晋党交情匪浅,这种对高拱的蔑视也是理所当然的。
徐元佐一路上又陆续收到了一些不少表立场的书信,同时也得知了一些势家的疏远。这些事甚至不需要动用他的大脑存量,直接由程中原写在小本子上。
徐阶已经搬到了天马山的别墅,看起来是躲清静,同时也方便徐元佐回来后直接去找他。这些日子三个儿子就老大还能镇定些,两个小的简直坐立不安,动辄哭哭啼啼,生怕被人带走。这让徐阶很痛苦,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老爷,佐哥儿回来了。徐诚急急匆匆进了书房:现在召见么
先让他梳洗一下,吃些点心。徐阶伏案疾书,却不是写信,只是默写道德经。
徐诚平了口气,道:佐哥儿是沐浴更衣之后才来的,在城厢吃的饭。
徐阶放下笔,道:既然如此,叫他进来吧。
徐诚看到老爷脸上洋溢出的欣喜,不自觉地满脸绽放出光彩,连日来凝聚在心头的阴霾顿时消散。他有时候想想,自己这辈子最大的转折点,大概就是见到徐元佐的那天。那天,有个不要工钱的少年,以近乎蛊惑地言语让他觉得此子大有可为起码现在回想起来是这样的。
徐元佐在徐诚的陪伴下进了徐阶的书房。带着久违重逢的欣喜见了礼,不徐不缓地讲述了此番南下的见闻。在通报林大春居丧的消息时有些低沉,不过很快就跳了出来。
徐阶静静听着,偶尔点头表示赞同,直到听说徐元佐陪同守丧,方才道:师徒父子。理应如此。
徐元佐将沿途见闻说完,步入正题道:大父,听说高拱下手了
徐阶浑然无事似的点了点头:邸报上已经发了。暂时尚未牵连到老夫身上。
徐元佐也浑然外人一般哦了一声,道:这回最受影响的恐怕是春哥儿了。他此番考得如何其实徐元佐一进门,徐诚就跟他说了两件事:一是这回事情闹大了;另一件就是徐元春金榜题名,但是名次不佳。
徐阶知道徐元佐这是在询问徐元春的名次是否因为高拱而受到影响,答道:会试且不说他,我看了他的策论,取在三甲的确是低了。庶吉士肯定也不用想了。
徐元佐微微摇头。道:高拱太过分了。
大明走到今天,基本已经形成了一套官场潜规则。三甲赐同进士出身,非但前途堪忧,就连名声都不好听。未来几十年,也就只有一个沈一贯以三甲一百三十六名的名次成功逆袭,入阁为首辅。不过人家虽然考试名次低,却也是庶吉士出身。徐元春取在三甲,又进不了翰林院。按照官场规则而言这辈子是跟阁辅无缘了。
徐元佐本来没指望徐元春能够高中,结果科举考试果然有极大的不可测性。原本万历二年中进士的徐元春竟然提前一榜就中了。不过名次却从二甲跌到了三甲,真难估量盈亏。
徐阶道:尘埃落定,多思无益。
就怕高拱再在吏部做手脚。徐元佐道:若是发到湖广云贵之地作个知县,恐怕不美。
我已经传书给他,叫他寻个机会告病回来。徐阶道。
徐元佐松了口气:如此甚好。
徐阶道:你倒是不担心你义父
无须担心。徐元佐笑道:春哥儿肯定会泣血上奏,保义父无恙唔。他正好顺便因此落下病根,回家将养。
徐阶抿了抿嘴,没有笑出来。
不过两位叔父或许可能恐怕要吃些苦头了。徐元佐道:小子会派人跟在后面照顾,尽量不叫他们吃得太多。
徐阶微微点头:如此甚好。
徐元佐见徐阶还在等自己继续说下去,便道:小子去年入京时。已经将京城的商铺都转卖了。江南这边,咱们只供应大宗商货,就算高拱的狗腿子想找麻烦,也得顶住江南势家的压力。
势家之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并非因为交情好,或是简单的亲戚关系。这其中有政治立场,也有经济利益。经济作为上层建筑的基础,最容易影响政治立场。高拱不把整个江南摆平,要想在这边动徐家的根本,那是痴人说梦。
怕就怕咱们这边有人蠢蠢欲动。徐元佐道。外界压力不怕,就怕内部有人想重新分大饼,借如今的机会出卖徐家,开一场饕餮盛宴。高拱肯定很乐意看到,而且只要有人一出头,自然就有人会跟进。
徐阶心中早就对徐元佐关闭京城商铺的事有些思考,此刻听徐元佐自己说出来,才知道这小子简直就是国手一般的棋士。自己卖掉,损失肯定没被人关掉大。不过这事似乎还在顾绍进京告状之前,可见此子所见之远。
从容而行,步步为营,万事不出胸中沟壑,真是人才
徐阶心中暗道。
徐元佐见徐阶还是不表态,只好继续道:所以小子想调整一下今年的财务事项。先补发去岁的年终奖。然后加一笔辽红,分给家里人之外,同时再捐一笔给广济会,开办两所学院医学院和农学院。
徐阶竟然有种跟不上思路的感觉:发年终奖以壮声势,震慑宵小,这是应该的。不过辽东之利这么早就抛出来,不怕人蜂拥而去么如今徐家可未必能顶得住。
正是顶不住才叫他们都来。徐元佐笑道:等他们来了,就知道只有徐家顶得住了。
徐阶还是不信,道:敬琏,你在辽东可有经营如何说得此等大话
孙儿的确没有经营辽东,但是孙儿相信李成梁已经把辽东经营得不错了。徐元佐笑道:他当然不能影响朝政,但是绝不会把辽东利润吐给别人的。不管怎么说,现在只有咱们一家能够将辽参完好运出来。
徐阶沉默片刻,道:我本以为你是要弃卒保车,但是听你这般说来,似乎是引蛇出洞
嗯,大父可以这么说,但是这些人势必还得站到咱们这边来。徐元佐道。
徐阶点头道:老夫这边自然也会上表求圣上开恩。
徐元佐欠身道:孙儿等无能,累大父受辱。
徐阶淡淡一笑,又从书案取过一张纸,道:虽然震亨殿试失利,但也并非没有好消息。你且看看这个。
徐元佐上前接过这张字纸,定睛一看,正是一个个熟悉的人名,喜不胜收:张子盖果然中了状元
隆庆辛未科,金榜头一名便是浙江绍兴张元忭
徐元佐本来还担心有了徐元春那个异数,同样会对状元的人选产生影响,但是现在看到张元忭一如既往成为状元,这份喜悦真是难以言喻。这非但有人情在其中,更有现实利益。
咱们家的书坊可以起个号,叫鼎甲堂。徐阶悠悠道:无论怎么说,他也帮着编修故训汇纂,还在这边讲过学。
名单上还有南直浙江出身的多名进士,他们也无一不是在故训汇纂编委会挂过号的人。如果这边起个鼎甲堂的名号,无形中可以将这些人的关系更拉近一步。官场之上,多一重关系就多一重情分,没人会拒绝的。
而且徐元佐知道,张元忭只是鼎甲堂里走出来的第一个状元,若无意外,后面还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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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