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贺还真的去借了高利贷,而且那人还是徐元佐的熟人。
安六爷。
高利贷三个字如同吸血鬼一样,让人一听之下就有种这辈子完了的感觉。好在安六爷不敢对徐元佐下黑手,只是出于友谊,希图借助徐贺与徐元佐形成一层稳固而友好的私下关系。这种做法无可厚非,安家能跟徐元佐搭上关系的产业只有借用金山岛私港卸货。这种商业往来一年也就一两次,最多再介绍个朋友来,并不很牢靠。如果搭上了徐贺这条线,那随便何时都能理所当然见到徐元佐。
可惜看安行首并不知道徐元佐与徐贺的真实关系。虽然是父子,更像是不得不扮演父子关系的演员。徐贺一边享受着徐元佐提供的优渥生活,一边在自我否定之中煎熬。徐元佐一边扮演着孝子,一边以真正的父亲为参照,无论如何看不上徐贺的行径。
一听说徐贺借了高利贷,徐元佐首先想到的是有人迂回行军,想要抄他后路。直到他听说是安六爷出的钱,方才略微放心:好歹是商业伙伴,最多就是付点利息罢了。
于是徐元佐叫棋妙去找安六爷,约在淀山湖上的游船上见面。
安六爷收到这信,难免心中回想起那位黑老爷。他自信心黑手辣不弱于人,可是每每想起徐元佐那种淡然无所谓的神情,还是忍不住冒寒气。所以他也找了一条大船,带够了手下,还真没胆量只身赴宴。
徐元佐真不是暴力分子,所以只叫罗振权带了十个护卫,一如平日出门的标准,并没多带人手。
安六爷上了徐元佐的船。看到徐元佐如此简约,不免暗道:尚未见面就已经败了一阵,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还好只有牛大力跟两个长随与他一同上船,尚未丢人丢得太大。
徐元佐也许久不见牛大力了。只觉得这位邻居如今高大粗犷,一看就不是善类。这也真是应了居移气养移体的老话。看来牛大力是要在这条路上走到黑了。
牛大力见了徐元佐,根本不记得当日自己是如何高高在上与他说话的,好像低三下气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乖乖站在舅舅身后,低眉顺眼连招呼都不敢打。
徐元佐请安六爷坐了,见牛大力那副谦恭的模样,便也没叫他落座,免得他尴尬。
徐相公今日相邀,不知所为何事安六爷先开了口。
徐元佐笑了笑:听说家父问六爷借了些银子。学生正要请教请教,到底怎么个说法。
安六爷故作大方道:相公何必如此见外令尊在场里一时逆了风,正好我这外甥在,岂能当作没看见碍于我们这行的规矩,利息总是要些的,所以就定了一分利,什么时候想起来了什么时候还,想不起来也就算了。
徐元佐微微点头。明白了安六爷的苦心。现在这个时代只要有闲钱,必然会拿出去放贷。就连寺庙里的和尚道士都不能免俗。一般大户人家贷给自己佃户的利息是三分,这就属于慈悲心肠做善事了,苏州有些地方甚至要收百分之五十的年息。即便法律规定了利息不能超过本金的一半,并且不能以复利计息,但是民间高利贷之风却是丝毫没有受到约束。
安六爷只取一分利,那的确跟白送没什么两样。
我这个人。有债必偿。徐元佐道:现在还欠多少,我一并结给你。
徐相公太客气了。安六爷摆手道:这点银子算什么
正因为不算什么才要结清楚。徐元佐笑道:日后有拜托六爷的地方,方才好开口啊。
安六爷这才命牛大力去取了借据来。他原本也是想借这个机会还给徐元佐,否则岂不是白做好事
牛大力非但取了借据,还捧了几个盒子过来。徐元佐正是不解。牛大力已经打开了盒子,却是一个宣德炉,一个青花水滴,一块羊脂玉的乌龟把件。
这三样东西都是徐元佐收藏的小物件,其中宣德炉是嘉靖时制的,用的是云南精铜,就是奔着模仿宣炉去的。即便在当下也是挺值钱的物件,更不必说日后以假乱真更能身价万倍。青花水滴是景德镇的精品,徐元佐用过一段时间,后来见换了一个,还以为这个打了,并未多问,谁知在这里又相逢了。至于那块羊脂玉的乌龟把件,乃是上品籽料经上等苏工雕琢而成明人玩玉重工不重料,碰上这样的好工好料足可谓极品。徐元佐花了六百两银子方才入手。
徐元佐当即脸色都不好看了。
这是令尊拿来说是抵债的。我看得出这些东西肯定是令尊用心收来的,岂能贱卖今日请徐相公带回去交还令尊。安六爷道。
徐元佐暗道:若是传出去老子偷儿子的东西,那真是丢脸丢大了。
多谢。不过银子还是要补上的。徐元佐道。
你我之间说这些俗物。安六爷笑道:我还想请徐相公多收些银子呢。
徐元佐听这话里有话,并不接话。
安六爷只好道:我在商榻经营许久,也买下了几家客栈,想投献徐相公门下。
徐元佐哦了一声,好像明白了,又好像不明白似地问道:投献给我
安六爷有些尴尬,道:正是。投献在徐相公门下。
徐元佐随手取了那团乌龟把件,握在手里轻轻揉搓,道:投献有两种,实投,虚投。六爷是怎么个想法
安六爷一愣:敢请教实投如何,虚投又是如何。
实投的话,我就不客气拿下来了。日后这些产业与您无关,都是我的。徐元佐一笑:虚投的话,便是挂了我的名字,每月分成。出了麻烦自然拿徐家的片子去官里。
安六爷暗道:呵,这世上真有傻子会实投么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在下是想虚投的。安六爷道:只是这分成
徐元佐一抬手:六爷,且慢。
唔
哪怕我九你一,我也是不答应的。徐元佐道。
你小子消遣我
安六爷心中不悦,脸上却是堆满了笑意:徐相公。您这是怎么个说法
现在华亭县的田税商税都是仁寿堂在收,就连徐府本宗的田亩都在缴税,买卖一样要查账。你虚投给我,这税同样免不了。这是其一。徐元佐竖起两只手指:我这人不是眼浅之辈,拿百十两银子就替人擦屁股,这种事我干不出来。徐家更是要脸面的人家,绝不会答应。这是其二。
安六爷眉头都挤到了一起:您看,我本是想着投到您门下,能混些红利谁不知道您经营有道啊。略一指点就能点石成金
徐元佐呵呵一笑:你若是真的只是求财,倒是好说。
在下真的只是求财
加盟便是了。徐元佐道。
加盟
你给徐家一笔银子,算作加盟费,由此可以用有家客栈这块招牌。至于该缴的商税,一样要缴。
分成呢
没有分成,盈亏自负。
安六爷几乎不敢相信这么好的事:这岂不是岂不是太不好意思了
徐元佐道:话说在前面:第一,加盟费是一千两,分文不能少;第二。店里从掌柜到伙计,得到有家客栈来受训。培训费一人五十两,考核合格之后才能上柜干活;第三,每月一次例行检查,不定期飞行检查,若是因为不符合规范标准而扣分到了一定程度,当即踢出去。加盟费也是不退的。
安六爷有些踟蹰,生怕自己花了大价钱,最后被一脚踢出去,所有银子不是打了水漂么别人若是跟他说这些,免不得大耳刮子打上去。可是眼前这位
当然咯,也不是说你行你就行,说你不行就不行。徐元佐道:评分自有标准,扣多少分,我都有章程在,事先教会你的人。若是日后他们懈怠了,砸我的招牌,不能怪我不仗义吧
安六爷这才放心了些,道:若是如此,我倒是愿意试试。
徐元佐道:明日我会派人去商榻找你接洽此事。你看何处方便
就在贵店吧,有家客栈。安六爷笑道:现在往来商榻的商人,若是不在有家客栈谈生意,就像是跑单帮的一般。
徐元佐闻言一笑,心中暗道:看来回去可以查查商榻店的店长,若是后备力量足够,大可升职了。唔,是了,陈翼直就是商榻店升上来的,这孩子培养后备力量很有一套。这事也正好要他去办。
安六爷敲定了商榻的白道业务,闲话几句见徐元佐兴趣缺缺,便想告辞。徐元佐没有挽留,却道:牛哥且等一下,我有几句话与你说。
牛大力一惊,打了个哆嗦,道:徐相公,有何吩咐
徐元佐笑吟吟没有说话。安六爷边往外走边道:大力,仔细办好徐相公的差事。又对徐元佐道:徐相公有什么事只管吩咐他便是了。我这外甥没有别的本事,就是听话。
徐元佐笑道:自小一起长大,我是知道的。
牛大力却没有这种觉悟,仍旧免不了有些拘束。
徐元佐等旁人都走了,示意牛大力坐下,道:牛哥,我父亲去赌档的事,还有什么我该知道的
牛大力想了想,道:其实伯父也就偶尔过去玩两手赌的不是很大。
徐元佐目光扫过桌上的抵债品,显然不信。徐贺固然有点烂泥扶不上墙,基本眼光还是有的,难道会拿价值上百两的奢侈品去抵几十两的赌债
赌是一件事,伯父在那边还有个相好的粉头
徐元佐手抖了一下。他不是纯白天真小无辜,社会上的事什么没见过尤其生意人,逢场作戏只是基本技能。但是徐贺已经不做生意了,自然也没有逢场作戏的需要。虽然眼下这个社会环境,男人在外面沾花惹草并不算大罪过,但是徐元佐仍旧对徐贺不忠于母亲有所抵触。
这到底是什么赌档,里面怎么还有粉头徐元佐皱眉道。
牛大力道:其实也不是大的赌档,是泗泾的一家私门头。
徐元佐知道私门头就是私巢子,又听是在泗泾,眉头不由更是皱了起来。泗泾镇也是华亭重镇,商货往来的要道。然而这个镇在郡城东北,目前还不在他的控制范围之内,就连收税也收不到泗泾去。看来徐贺找这地方,也是用了心的。
泗泾有个有名的,人唤她作艾嫂,许都暗娼都借她家落脚,往来客商也多有熟客。她家是三进的院子,第一进只卖吃食,第二进是个赌档,第三进便是那些暗娼做生意的地方。牛大力显然了解颇深。
徐元佐点了点头:这种地方,不都是要给你们上供的么
牛大力尴尬笑了笑:我倒是去踩过几次盘子所以才碰到了伯父。不过越是察访,越是有些心虚,怕是拿不下来。他道:县里不少人得了这艾嫂的好处,刑房有几个书办也是那里的常客。
徐元佐回首道:老罗,这种地方要去抓人难不难
罗振权道:只抓一个自然是不难的。
不止一个。徐元佐道。
罗振权知道买卖来了,咧嘴笑道:那我得去看过才知道。
徐元佐朝牛大力呶了呶嘴:向导在这儿。我只有一个要求,我爹和艾嫂,还有那个粉头必须在场。
牛大力倒是有些胆怯:哥,亲哥哥,您给张片子,艾嫂也就不敢做伯父的生意了
那是治标不治本,华亭玩不了,他不会去上海松江玩不了,他不会去苏州徐元佐摇头道:我总不能一直跟在后面帮他料理,还是得一劳永逸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
这回就连罗振权都打了个寒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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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