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元佐和罗振权各怀心事回到徐家园子。
老态龙钟的罗老爹已经拿了簸箕和灰筐在打扫残片,徐贺坐在石墩上破口大骂,无非就是抱怨自己养了徐元佐这么个不孝子,只恨当初没将他射在墙上。
徐元佐也恢复了情绪控制能力,再看到那个闹心的嘉靖青花也没太大的情绪波动,只是关照罗老爹不要扔了,所有碎片都好生收起来。
一者寄希望能够找到高手,将它补起来。二者也是要留个证据,否则人家说你监守自盗,就算有一百张嘴都分辩不清。
更何况自己得罪了徐琨这位二少爷,必然会有一群狗腿子从各个方向扑咬上来的。
徐元佐走到气呼呼的徐贺面前,眉头已经不自觉地皱起来了。
徐贺衣襟大敞,满头满脸的汗水,碎发黏了一脸,邋遢粗俗,犹自骂骂咧咧挑战徐元佐的心理底线。
徐元佐想起自己的正牌父亲,永远从容不迫,永远服装得体,永远温文尔雅待人以礼两相比较,简直是天壤云泥之别如果说以前的父亲浑身上下没有丝毫缺点,那么现在这个便宜老爹,简直没有半分优点
爹
我没你这般不孝的儿子徐贺气鼓鼓地打断徐元佐。
徐元佐撇了撇嘴,见徐贺呼哧喘着粗气,知道他情绪不稳,也就没有紧逼。过了片刻,他方才道:瓷瓶碎了。
碎了又如何老子我赔他一个徐贺放声吼道。
赔不起。徐元佐道。
放屁老子也是走南闯北的人,一个瓷瓶能有多金贵我买它十个八个赔不起徐贺只觉得自己被儿子小觑了,怒气更甚。
官窑的。徐元佐知道此刻徐贺听不进长篇大论,故而惜字如金。
果然官窑出口,徐贺登时安静下来。
就算缺少见识,认不出官窑青花,如此声威赫赫的名头总是听过的。
你诳我徐贺渐渐安静下来。
徐元佐走过去,从布袋里挑了一块较大的碎片,走回徐贺身边,道:民窑能做出这个色泽么能做出这个胎质么
嘉靖年间,官窑青花的色料多用西域产的回青和瑞州的石子青混杂,所以青花发色浓翠蓝中泛紫艳丽而浓烈,而民窑无论是下料还是技术,都达不到这种效果。
官窑的胎质细洁致密,民窑除了极少数精品瓷能够勉强相类,绝大部分民窑瓷是不可能在修胎上下大功夫的。有些民窑器物的腹部接痕甚至比明初瓷器还要明显,这也是因为商业发展,市场扩大,需求量大增,导致赶工赶货,质量下降。
再看釉面,滋润光亮,越往后越粗,像不像波浪徐元佐放下瓷片:哪家民窑能烧出来咱们倾家荡产也得买一个回来。
其实嘉靖中后期,也有贡瓷是官搭民烧,所谓的钦限器。这部分瓷器说是官窑,其实是民窑,质量还算过得去。然而要想仿造这个被打碎的官窑精品,却差得还远。
怎么办徐贺终于明白了轻重,心下忐忑,瞪大了眼睛,缓缓抬起头,望向儿子。
徐元佐道:首先,这些碎片得存好。其次,得找个焗瓷手艺极好的匠人来,看能否将它补起来。
徐贺连声道:哦哦,对对,得找个焗匠,看能不能补起来。
得是手艺极好的。徐元佐强调道:这瓶子是摆着看的,若是补了之后丑陋不堪,那也只是徒费银两。
在徐元佐的记忆中,焗瓷这门手艺一直要到乾隆时期才分为两类:专门修补民瓷的粗活,与修补精瓷骨董为主的秀活。现在虽然还没有如此细致的分工,但肯定有不少民间艺人已经达到了艺术的层面,才能开山收徒,否则也不会有乾隆时期的分流了。
想到这点,徐元佐倒是安了些心,只要事情能够解决,终究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爹,你尽快赶去苏州南京,看看有没有这样的匠人。徐元佐丝毫没有注意自己的口吻。
徐贺支吾道:苏州是百工汇聚之地,高明的匠人不知凡几。只是你爹我一回家,就将银子都交给你娘了。
徐元佐手中有十两银子,其中五两是属于自己的钱,另外五两则是办事要用的钱。他暗叹一口气,取了五两出来,捏在手中,在徐贺眼前一晃。
徐贺眼睛一亮。
徐元佐的心顿时沉下去了。
若是真想补救自己过失,此刻看到银子应当是面露轻松,蕴含愧疚和沉重。而徐贺这分明是欣喜,可见他在看到银子的刹那,内心中想的并非如何寻找匠人,而是花天酒地逍遥快活的事。
没银子可不好办。徐元佐将银子收了起来:我这银子可不敢轻动。
徐贺嘴唇微张,刚伸出去的手也凝在半空中。
徐元佐收起了银子,道:我先去跟徐管事通报此事,免得过几日措手不及。
请匠人的事徐贺犹不死心。
看管事的意思吧。徐元佐心情沉重,收起了瓷器碎片,又走到罗家父子跟前,和了和稀泥,让罗老爹不要再打罗振权了。
罗老爹倒是给徐元佐面子,连连应了。
徐元佐也是这才知道,罗老爹并非聋哑之人,甚至可以说耳聪目明不逊壮年。只是因为他声音嘶哑,又说得是浙江衢州那边的土话,说松江土白自然口齿不清,语调怪异。也因为语言问题,他听不太明白松江人说话,反应自然慢些。久而久之,竟被人当做聋哑不堪用的人了。
徐元佐对罗振权道:这边还要你帮着看好,别的器皿恐怕也不便宜,再不能有什么闪失了。我得赶在闭城之前回去,跟徐管事说这事。
罗振权拉住徐元佐,低声道:你是信不过你爹徐元佐还有些扭捏,却听罗振权又道:我之前一见他,就觉得此人鬼鬼祟祟,真是你亲生的爹
徐元佐脸一垮:自然是我生身之父。
生身之父不假,只是这个魂灵却不是他给的。
罗振权低声道:你若不放心他,我愿意跑一趟苏州去找人来。
徐元佐看着罗振权,道:你不会跑了吧
我若赌咒发誓,你就信么罗振权道。
徐元佐摇头道:我还是不信。不过我愿意在你身上赌一赌。
罗振权颇为意外。
徐元佐已经掏出了五两银子,放在罗振权手中,道:其实这场赌,咱俩是一边的。若是输了,我亏五两银子,你亏一个证明自己谋求上进的机会;若是赢了,我解决了一桩麻烦,你多个知己。徐元佐轻笑道:无论怎么看,都是用我的银子在成全你啊。
罗振权握了握银子,转身就往外跑,一边喊道:快则三五日,缓则五七日,我定回来。
徐元佐望着罗振权的背影,突然耳朵一痛,连忙撇头侧身,却见是父亲徐贺怒气冲冲地看着他:你个小畜牲信不过你爹,竟然能信个苦力
徐元佐双手掰开徐贺,捂着耳朵跑开了,心中暗道:罗振权守在这里照顾他爹,可见对他爹还有愧疚之心,知道帮着做点的杂务,绝非会为了五两银子绝命天涯的人。反倒是徐贺这个父亲,缺乏起码的责任感,若是将赌注押他身上才是疯了
徐元佐又想起母亲和一家大小的窘迫生活,那正是信任徐贺的结果。
求推荐票~~求加入书架~~求各种支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