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并没有拂袖下车。
徐元佐虽然说话不好听,但他能够感觉得到纯粹的真诚。所谓忠言逆耳,真话总该要比假话难听一些,这点海瑞脑子里还是很清楚的。更深一层来说,海瑞隐隐有种看到自己的感觉只说真话,不管你爱不爱听。
徐元佐虽然尽显狂生本色,却并非是个真正的狂生。
他是个商人。
愤世嫉俗是当不了商人的。
徐元佐的狂只说面具,借着这张面具,才能将话说得直接通透,同时叫海瑞不去揣测自己背后的目的。
看看海青天此刻表情,徐元佐就知道海瑞听进去了。
让海瑞尽可能的留在应天巡抚的位置上,是徐家的根本策略。事实上只要海瑞自己不要急着作死,他的任期绝不可能太短。江南是朝廷税田,若是高拱清洗地方官员清洗到这儿,惹出点事情来,那就是直达天听的大事。
你这狂生,真是胆大。海瑞良久才吐出一句话来。
彼此彼此。徐元佐一腔冷漠道。
你就不怕本院一纸文书,叫提学革了你的功名海瑞眯着眼睛。
徐元佐歪着头笑了笑:廉宪需要我谄媚侍奉么
海瑞当然不是受人两顶高帽就会眉开眼笑的人。这人就像是穿着三层铠甲,软硬不吃。对他客气一些,他觉得是应该的,绝不会给出半点规制外的好处;对他不客气。他也不会挟私报复那是违反他为人处世原则的事。
既然如此,对他不客气的收益自然是最高的。
若是徐元佐口吻软一些,他恐怕还会以为徐元佐是豪门大户派来游说他的呢。可现在。他是由衷动起了心思,开始琢磨如何与地方官员斗智斗勇,取得真正的权利,不叫下面的胥吏糊弄。
接下来的旅程就有些沉闷了,车里没人主动说话。
徐元佐还在努力回忆初中时候的物理书章节安排,相信那种安排是出于一种体系,要比自己想到那一块就说那一块强。不过到底是几十年前的记忆了。残存的极少。
海瑞则认真地考虑自己该从何下手,避免被下面胥吏欺瞒。他隐隐动了结盟的心思,却又担心知府衷贞吉和下面的知县是否靠得住。
不管怎么说。海瑞终究还是到了松江府府城。
临下车时,徐元佐道:抚台若是得空,也真该把这官道修葺一番了。
海瑞听得嘴角抽了抽,没有说话。径自往衙门里走去。
不一时。两个慌慌张张的衙役冲了出来,牵驴拿东西,显然受了很大的惊吓。
巡抚在嘉靖时才成为真正的常设官职。一般来说各省巡抚衙门都是跟布政使司衙门在一起的,除非巡盐巡海操江这样专门性的巡抚,或是三不管地带的湘南郧阳巡抚,衙门会在就近方便的地方。
南直又是例外。因为南直并不是一个行政区,没有布政使司,所以巡抚应天十府的吴抚。其驻地是在苏州。到了松江之后,巡抚自然只有跟知府在一起办公了。
徐元佐回到家里。特意去见了徐阶,将路上与海瑞同行的事说了。自然也没有隐瞒自己的表现,他相信以徐阶的高段位,绝对能够理解自己的作为。
徐阶果然夸赞了良久,旋即要他尽快接手布行的账目。如今能工程上外包与精工并作,进度加快了不少,家里需要银子添置家具器皿。依照徐家这阵势,可能还得专门派人去景德镇南京买瓷器呢。
这些银子只有从布行里出了。
因为土地方面必须完成清对,然后划定产权,转移到基金会去。
徐氏基金会也为了突出公益性质,回避徐氏实际控制的真相,最终定名为云间公益广济会。
基金还是叫很多人难以明了,但是广济会这个名字却十分接地气,只要是乡梓公益,都可以接济。
徐元佐本来计划中的优先级是广济会最高,其中清丈田亩乃是重中之重。尤其是要借着清丈田亩,将徐庆和他的爪牙挖出来,予以剔除。这就像是熬着一锅鸡汤,必须守在灶台边上看着火候。
然而意外终于发生了。
隆庆三年是闰年,过完了六月,紧接着的不是七月,而是闰六月。
徐元佐对中国古人玩的黑科技不甚了解,据后世评价说是挺科学的。不过文科生嘛,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跟着过就行了。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一位不速之客造访了徐元佐,却也算得上是熟人了。
徐盛。
没有跟着琨二爷赴任徐元佐口吻平静,毫无芥蒂,就像是跟普通佣人说话一样。
徐盛却有些发颤。明明是热浪滚滚的夏日,但是看到眼前这位小爷就让他有种脊梁骨里发散出来的寒意。说来也怪,明明都要冷得牙齿打颤,身上却是汗出如浆,里面的小衣都被彻底打湿了,贴在身上。
有一桩事,不得不叫佐哥儿知道。徐盛道。
徐元佐瞪了他一眼:不用那么客气,叫我爷就行了。
徐盛喉咙发干,吐了口唾沫,带着怯意道:佐少爷。
什么事徐元佐轻声问道。
徐盛在嘴里过了过,道:是琨二爷临走前吩咐的一些事。要把账簿烧掉
徐元佐眉毛微微一挑:烧自家账簿,城里人就是会玩。
随便。徐元佐道。
啊徐盛惊讶道。
随便烧就是了。徐元佐道:我没意见。
徐盛顿时有些手足无措。他是知道这位小爷真实面目的,而且这话说得不合情理。那么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扔个尸体烧自家账房琨二爷真是没什么出息,怎么说都是二十啷当岁的人了。徐元佐微微叹了口气,浑然不介意自己还顶着一副十五六岁的皮囊。当然。十五岁是官方记录,从身体的发育程度来看,十七八岁才是正常的。
徐盛颤颤巍巍站在徐元佐面前听着,头都不敢抬,更别说承认这是自己出的谋献的策。
我更好奇的是,你怎么想到来找我了徐元佐好整以暇,看着这个敌对阵营的蠢材。
良禽择木而栖
放屁。
徐元佐儒雅而坚定地打断了徐盛的话:你最多就是只野鸡。跟良禽扯不上关系。
徐盛唯唯诺诺,连声称是,方才又道:小的以前有眼无珠。后来被少爷一番开悟,总算是明白了,只有跟着少爷才有好日子过。他是真的被徐元佐吓破了胆,原本觉得策划得天衣无缝。快要动手了。却是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每每从噩梦中惊醒,最后一个影像都是死在徐元佐手里。
这简直就是一种无休止的折磨。
徐盛把心一横,最终还是决定投靠徐元佐。
徐元佐一直都在冷笑着,直笑得徐盛发毛,他才问道:你听过忠义水浒传么
听听过
上梁山还要个投名状,难道我这儿还不如个水寇窝子徐元佐道。
这少爷要什么投名状徐盛道。
徐元佐微微抬头,道:你跟着琨二爷那么久。就没点拿得出手的东西么
徐盛心痛难耐:小的之前的身家,早就都交给少爷您了啊
那么我二叔的身家呢徐元佐附身看着徐盛。
徐盛只觉得徐元佐突然变得异常高大。自己变得越来越小只觉得膝盖一软,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少爷,琨二爷的家产,小的可没胆子动啊。
徐元佐站起身,绕着徐盛走了两步,看到他后背一片汗湿。他缓缓道:徐家又不曾分家,他哪有什么家产无非就是写私房钱罢了。
徐盛喉头打滚,道:对对对
既然是私房钱,被人坑了骗了偷了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咽吧徐元佐徐徐善诱道。
对徐盛隐约把握住了什么。
你跟他那么久,私房钱放在哪儿,有多少,田土房宅又有多少应该都很清楚吧,徐管事。徐元佐道。
徐盛害怕得浑身打颤,终于昂起头道:佐爷儿,我若是都给您,您能保住我么
徐元佐负手而立,缓缓道:我在外地有些产业,虽然不大,但是也不小。如今还没合适的人派过去。你若是帮我办成了这些事,我就让你去做。
徐盛想了想,仍有怀疑道:此事当真
你不信也无所谓,该干嘛干嘛去。徐元佐坐回到椅子上,道:其实你今日来说的都是废话。我早就知道有人在抄录过去的账目。说罢随口报出了几个有名有姓的人来,都是徐盛的心腹。
徐盛心中一惊:这些人都是我派去抄录的,看来真是行事不密,惊动了这恶鬼少爷。
徐元佐道:私自抄录账目,这本来是应该打断腿赶出去的。我一片宅心仁厚,不忍这般做
你骗人
徐盛心中呐喊道。
不过我若是不高兴,还是会做些叫人不舒服的事出来。徐元佐道。
徐盛连忙一个头磕在地上:佐少爷英明,小的这就写给您。
唔,对了。徐元佐轻轻抬了抬手:我二叔在外面藏的私房钱,我也略有耳闻,等你写完不妨咱两对一对。若是你写了我不知道的,我重重有赏;若是我知道的,你却不知道,呵呵
琨爷的私产都是小的打理的,绝无旁人知道得比小的多。徐盛话说到一半,心中猛然惊醒:徐琨身边肯定有人已经投靠这位小爷了
徐元佐如今是身拥十万金的大土豪,拿个几百两银子做银弹还是很随意的。更何况他手里的现银目前无法大量投资出去,正好用来买通一些人,打通一些关节,花在暗处。
徐盛最后一张底牌也落在了徐元佐的面前,他已经再没有可以讨价还价的筹码了。再加上徐元佐之前握着他的那些把柄,除了全身心地投入徐元佐麾下,还能有别的选择么原本手编徐琨手下是排在清丈田亩之后要做的事,不过现在顺序略微有些变化。
收益却是不会少的。
看着徐盛奋笔疾书,将徐琨的小金库城内外的宅院田土一一罗列出来,徐元佐恍惚间有种自己好像又做了坏事的感觉。这种感觉好奇怪,自己明明只是想当个奉公守法的好商人呀,但为啥现在正经途径赚的银子不多,反倒是做些黑事能赚得盆满钵满
莫非我其实是横财神的私生子
徐元佐心中暗叹:我真的想做正经商人。
当然,正经商人在看到眼前有个聚宝盆的时候,也不会拒之千里之外。
徐盛将徐琨的私产写了大半张纸,吹干了墨,呈给徐元佐,道:佐少爷,现银和房契地契卖身契,都是小的替他收着的,您一句话,小的就取来给您。
徐元佐刚才只是诈他,哪里有什么可以比对单据只是扫了一眼,将内容统统记在脑子里,便拍在桌案上,道:你这儿不对啊。
徐盛吓得腿软,又跪了下去:小的绝无隐瞒啊
徐元佐冷笑道:你就不给自己留一份
小的留了也守不住,这回是全心全意要跟着少爷您呐。徐盛连连磕头。
徐元佐这才微微松缓了些,道:看来你是真的不知道。
徐盛先入为主地相信徐元佐神通广大,闻言只以为徐琨另有私产叫徐元佐掌握,连忙解释道:小的自从夏圩的事办砸办完了之后,挺长一段时间不得信任,都是琨二爷身边另两个管事的在管怕是这上面的出入。
徐元佐只是带着职业性的笑容,看起来就像是雕坏了的偶人,颇为瘆人。
一鸟在手胜于二鸟在林,这些东西先给我取来。徐元佐道。
徐盛这才大大松了口气。
爷,那些田宅屋舍呢他问道。
徐元佐想了想:你去找人卖了。我估计安六爷大约会收的。
是徐盛没少做那些偷鸡摸狗的事,否则也不会跟仇老九有瓜葛。
然后
请佐少爷吩咐,小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徐盛连忙表态。
就可以把账簿烧掉了。
啊未完待续。。
: 最近两天更新有些晚,实在抱歉,明天,最迟后天就能恢复了。请大家见谅。4000字大章节奉上,今天就此一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