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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倥偬而过。惊心动魄的元嘉二十二年终于慢慢远去,迁都的事情也在陈参和崔景深的主持之下,按部就班地进行。
元嘉二十三年秋月,由工部员外郎黄衡督造的西京正式完工。这一次建造是根据楚昭提供的唐都长安考古复原图,对原本西京的规划布局做了较大变动。
要说明的是,黄衡不愧是墨门第一人。楚旦坏事之后,魏显似乎也跟着对政治失去了兴趣,反而一心一意给黄衡打起了下手,投身到了大楚科研事业之中。有了黄衡夫夫强强联合,加上楚昭给出的许多现代经验,西京的建设具有绝对的超前意识。
设计者十分注意城市的整体规划,分别修建了数条主线和支线,把西京市区规划成形状整齐的方块,并制定了严厉的规定,禁止乱搭乱盖,还铺设了完整的下水道系统。各大街的两侧都有排水沟,沟宽三点三米,深达二点一米。这些纵横的水沟解决了西京城的排水问题。由于沟宽,而且是明沟,因此在交叉路口处都架有桥。同时因为陛下要求了一定的绿化面积,黄衡便在设计时让大街的两侧和排水沟边都种上了树木。这些行道树以梧桐为主,株行距整齐划一,纵横成行,保养及时,春夏秋冬都有不同的风景。
迁都的消息一传出来,比起那些拖拖拉拉不肯迁都的大臣,商人们倒是第一时间嗅出了商机,开始火速赶往西京买房置产,一时房价飙升,导致朝廷不得不出台限购政策。
不过有这些商人提前来把都城住熟,倒是营造出一种繁华热闹,熙熙攘攘的景象。到闹嚷嚷的官员们来的时候,就发现城中布局整齐,贸易繁荣,梧桐成荫,风景宜人,市民富足有礼,绝对是当时第一的国际大都市。和欧洲中世纪混乱肮脏的所谓城区一对比,被无数胡人称为“叫人向往的东方天堂”。
然而胡人向往,大楚的朝臣并不向往——因为大楚的天子任性北上,一年间不肯回建业,他又掌握着实权,朝臣尽管大多不乐意,也只好千里迢迢搬来了位于三秦之地的西京。而这些满心怨愤的先头部队到了西京,第一件事自然就是找到楚昭犯言直谏。
楚昭早就有了心理准备,知道迁都这事不可能一帆风顺,实际情况比他预想的更糟糕——满朝文武根本没有几个人赞成他迁都。
这也难怪,人都是为利益所驱动的生物。大楚的经济文化重心在南边,朝臣也都是长期在南方生活的,老婆孩子都在建业,狐朋狗友、社会关系也都在这里,谁愿意跟着楚昭来北方吹风?
好在楚昭早有准备,他虽然时常任性到叫大臣想以下犯上,有时候却又体贴的叫臣子们心里暖融融的,恨不得立即为了陛下去死上一死。这一次也不例外。
新建好的西京经过细心谋划,被分为“宫城”,“皇城”和“外郭城”三部分。外郭城由笔直的南北十一条街和东西十四条街纵横交错,形成了方格网的布局。各街之间所形成的方格是里坊,分为商业区和住宅区。最初的规划为一百零八坊,各坊除有一条大街或十字大街之外,还有规划整齐的纵横曲、巷和沿坊墙的顺墙街道。这些里坊,除一般市民的住宅之外,尚有不少官僚府第和寺庙,它们往往占据距离宫廷、官署和市场比较近的繁华区或风景优美的区域。也算是楚昭给那些为自己打工卖命的臣子的福利待遇。
大臣们搬来的时候西京外郭城已经修建完毕,布局井井有条。各家各户只等着抽签摇号分房子。当然,如果对按制分得的房子不满意,也可以自己出钱另买,只是非福利房比较昂贵,而且还限购。大臣们工作的地方,也就是中央官署区,便修建在皇城之中,同时,皇城中还有举行重大庆典的广场。再往内,便是号称大内的宫城,也就是皇帝一家子住的地方。
大楚西京的规划,把宫城皇城以及官员住宅区集中一处,布置在中轴线的北端。这无疑比过去官员住所杂处于坊市间的都城规划分区明确,同时宫殿官府集中于城市中轴线上,无形中显示出了封建帝王至高无上的绝对权威,给人潜意识里一种暗示心理。
尽管大臣们进京时一肚子邪火,可是到了都城,被安置妥当之后,心气便都平和了下来。事情到这里,楚昭才算是初步将这群大臣安抚了下来。
眼看着事情越来越顺利,然而在这关键时刻,突然平地里起了波澜,大楚出了一件影响极坏的贪腐案——深受陛下宠幸,又有王将军撑腰的谢家新贵谢澹,抢了本来分给礼部员外郎苏不疑的房子。苏不疑气不过去衙门告状,被诬陷下狱。谢澹还想支使人屈打成招,可惜苏员外是个硬骨头,宁死也要守住他的房子。
苏不疑虽然出身寒微,但现在可不是世家一手遮天的年月了。更何况如今正值迁都的敏感时刻,谢澹这下子可捅了马蜂窝。
说起来谢澹这货也是不争气。王家最先响应迁都的号召,举家搬来了西京。谢澹的身份既然变成了王若谷的侍君,那必定要去王家后院待着的。往时隔得远,还有一些说头,要陪伴在将军身边照顾起居还勉强讲得通,如今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了。
可王若谷的夫人钟氏并不是好相与之辈,虽然碍于谢家和陛下的面子并不会亏待他,对他客客气气的,暗地里却使了不少绊子,叫谢澹在王家里人人厌弃。谢澹再有小心思,到底是在人物关系简单的谢家里娇生惯养出来的男孩子,情商并不高,自然每天都莫名其妙不顺心得很。可是说起来,也是好吃好喝的伺候着,没人打骂与他。
这些也都好说,关键是王若谷并不常回家,谢澹心里后悔。可是路都是自己选的,后悔有什么用?因此便日日骑着马上街闲逛,心里琢磨着搬出去住。
这一闲逛就看中一套房子,一打听,是礼部一位小官吏的房子,管这个里坊分房之事的恰好是谢家一个部曲,谢澹一番运作之下,就把这套房子拿了下来。苏不疑这个吏部小官吏去告状,反倒被抓住下了大狱。
无论什么时代,都不能阻止既得利益集团利用手里的权利让自己过得更好。依照谢澹的家室身份,他这么做放在平时其实不会有人去找他麻烦,就连那个礼部小官吏,也只是吃个哑巴亏而已。所以说这件事本身并不是值得朝堂关注,可偏偏苏家已经住进那座房子里去了,谢澹手下的人做了类似现代拆迁队的事情,终于闹出了人命。苏不疑知道自己老母亲被人推倒在地,伤重过世之后,差点一头撞死在丹凤门前。
此事发生在迁都这个敏感时期,又直接牵涉到了军队和谢家的势力。自然有人趁机攻击谢澹,想搞臭王若谷,从而阻止楚昭迁都。
在有心人的操作之下,福利房事件持续升温,到了第五日,本是御驾迁居行宫的日子。百官却不愿意上贺表。
百十来号官员还每人手里都举着一本奏疏,以弹劾王若谷之名,黑压压全在午门外跪下,要奏疏直呈皇帝。
今日不是大朝之日,便启用了紫宸殿,以做常朝听政之用。
虽说是小朝会,但会上意见完全是一边倒,其实就是针对迁都一事的批斗会,如果换个一般的皇帝,看到如此多的手下反对自己,很可能会动摇,但楚昭不是一般的皇帝,他坚持了自己的看法,坚定了迁都的决心。
“你们都不要再说了,迁都之事已定,绝不再更改!”被下面唧唧歪歪的大臣闹得心烦,楚昭一锤定音。然后甩袖子宣布退朝,任凭一堆大臣在下面哼哼唧唧。
事实上,很多大臣提出的意见很中肯,如迁都劳民伤财,可能产生各种*问题等,都是客观存在的事实,何况还有谢澹这个实例摆在面前。
楚昭虽然坚定地相信迁都是正确的,此刻也有些受不住压力。他点开系统,再次运算了一番,发现系统能量又降低了。
关上系统,楚昭有些烦闷地绕着御书房走了两圈。迁都是一项大工程,耗时耗力,这几天他的食量大增,而且脾气也总是很急躁,迁都之事本就千头万绪,况且朝堂上反对者占多数。在这样的情况下,敢于坚持观点,毫不退让,楚昭身上承受着极大的压力。
“陛下,王将军还等在外头,咱家这就让他回去。”苏溪上来轻声说道。
楚昭定了定神:“传吧,我没事。”
王若谷自来都是坚定的保皇党,这一回也不例外,他常驻边关,于公于私都是支持迁都的。王家的表现自王若谷掌舵之后就一直很好,只是这一次他的侍君出了事情,楚昭是必然要听听这位王家族长的处理意见。
两人商量了一会儿正事,王若谷突然问楚昭:“陛下迁都……是为了韩起吧。”
楚昭楞了一下,见王若谷问得很平静,估计他大概是从谢澹口中知道自己在边荒集中的作为,也不再隐瞒,微微露出一个笑容,回答道:“是也不是,毕竟我是真的很喜欢韩起,只喜欢他,愿意和他共度一生。只是阿昭是陛下,但是陛下不只是阿昭。我知道的,王叔放心,我不会因私废公。”
王若谷面无表情地缓缓低头,凝视楚昭片刻:“那你开心吗?”
楚昭慢慢敛起笑容,沉默一会:“王叔,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开不开心并不重要,即便不开心,有些事情也非做不可。我现在已经慢慢明白,原来皇帝真的只是孤家寡人而已。即便阿起要在我身边,我也不会带他回宫。只要我还是皇帝,心中的最爱,就只会是这天下,是我的臣民。再宠爱一个人,我也不会为他失去自我,更不会做出汉哀帝和董贤故事。王叔放心吧。”
楚昭在笑,然而这笑却让王若谷心里觉得比哭还难受。
“陛下……”王若谷身子前倾了一下,似乎想要拥抱楚昭,却被一句奶声奶气的“父皇”打断了。
楚熙小朋友刚念完书回来,小黑软袍,卷卷的头发整齐地束在发冠中。小孩很是懂事,板着小脸像模像样的走进来,唤了一声父皇,就自觉爬上旁边软榻,晃悠着小腿一脸期待的把苏溪看着。
回到父皇身边,严肃的太子殿下终于不用装正经啦。
苏溪熟门熟路地递了一盘糖果子过去。
楚昭看了一眼儿子,又转过头和王若谷继续说话。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今天做的果子里面有一种糖薄脆,楚熙特别爱吃。然而吃这种糖果子,肯定会发出不小的声音。
和王若谷商讨公事的过程中,楚昭就一直听到耳朵边上传来小老鼠般窸窸窣窣的动静,加上糖薄脆一吃就有糖渣子四处乱掉,这边又正在商量着能够决定帝国命运的大事,那场面实在是……
楚昭过一阵又忍不住扭头去看了看儿子,见他吃得一脸一身的糖渣子,连卷卷的头发上都是芝麻粒,一股邪火就呼一下冒了出来。虽然儿子很可爱,然而可爱也掩盖不了他神烦的事实,楚昭忍了忍,终于忍不住怒道:“楚小熙你的肚子里有怪兽吗?今天都吃了多少点心了?不许再吃。”
最近父皇好凶。楚熙瘪了瘪嘴,还是听话的将点心放下了,蹬蹬蹬跑出去找他爹爹去了。
看着儿子的背影,楚昭心头闪过一丝愧疚,按说他以前是绝对不会将工作中的情绪带到生活里的,如今却……连楚昭自己也不知道最近怎么回事。每旬的平安脉也没诊出什么异常来。
心里寻思着抽时间叫周大夫给他看看,大概是转身太急,楚昭的身子微微晃了晃,扶住桌沿才没有倒下。
“陛下,您没事吧?”
“没事。”楚昭转过头看到王若谷担忧的表情,笑言道:“我已经长大啦。王叔,我知道该怎么做,人的情绪不能全部放在脸上。你放心吧。对了,王叔现在膝下还空虚,要不我赐王叔几个好生养的良妾?生了孩子养在夫人名下……”
话还没说完,楚昭突然毫无征兆地倒了下去。
***
楚昭恍恍惚惚醒过来的时候,正听见匆匆赶来的周大夫神情复杂地宣布他再次怀孕。
微微偏过头,楚昭就看到韩起跪在自己床边,眼睛亮得几乎要滴出水来,他抱着完全难以置信的楚昭,认真地说:“放心吧,这一次我一定会陪在你身边”
楚昭一把推开韩起,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和系统算账,谁知此人又像条小狗似的凑了上来:“你不能丢下我、推开我,宝宝不能一出生就看不到他爹……”
“滚!”楚昭怒道。
韩起却充耳不闻,慢慢将他放回床榻上,好像在安放一个极珍贵心爱的宝物一般,然后他就在楚昭身边蜷缩下来,一只手占有性的将楚昭搂在怀疑,另一只手却捏住楚昭的纤长的手指,放到嘴边咬了一口:“上回不是说想吃酸葡萄吗?我已经让人去回疆运了一些过来。”
楚昭还是不说话,韩起想了想又说:“这几日天气有些反热,只怕你不习惯,要不跟我去贵霜住一段时间,我们可以去贺兰山脚下,天苍苍野茫茫,齐腰深的草丛里有成群的绵羊,好像云朵在草原上飘动。”看了看楚昭的脸色,韩起继续说道:“不喜欢草原也没关系,我往年听你说过一次,大陆那一端的欧罗巴有一片海很蓝,你想要去的话,我带你去啊。”
楚昭开口泼他冷水:“你我都不是小孩子了,不要说这么不着调的话。”
韩起不乐意了,问他:“哪里不着调?”
“你以为自己很受罗马人波斯人欢迎吗?千金之子戒垂堂,更何况还要横穿一片大陆呢。”楚昭一本正经地教育韩起。
韩起却不以为意,只说:“那有什么,打下来便是。那边的人根本不是我贵霜骑兵的对手。这世上,我唯一放在心上的对手就是你了。”
这恐怕是一个帝王口中最动听的情话了。可是楚昭却持续的无动于衷,韩起终于委屈地扁着嘴说道:“每天晚上都那么热情,一到白天就不理我。”
有了上次的经验,怀孕的陛下被白发苍苍的周大夫以生病为由禁止上朝。上一次怀孕楚昭完全是在手忙脚乱中度过,几乎没有时间想其他的,这一次有了空暇,韩起又在身边,楚昭难免一看到他就生气——大楚天子凭什么为这个人生孩子?公平起见,也该是一人生一个。
这么想着,楚昭迅速抬头狠狠瞪了韩起一眼,韩起看着他怒气冲冲的眼睛,感觉到对方是真的生气了,终于安静了下去。过了一会,他忽然又用细得像蚊子哼似的声音,羞答答地表白道:“阿昭,那个……你即便只在那个方面喜欢我,只是利用我生儿子,我也很高兴。”
楚昭瞟了旁边扭扭捏捏,羞羞答答的始作俑者一眼,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被韩起这样几乎没有正常情绪的人狂热爱上,到底是幸还是不幸,连楚昭自己都不太清楚了。
虽然楚昭自己各种纠结,这个宝宝其实来的恰逢其时。据说陛下夙兴夜寐忧心国是,最后终于被群臣的上书气倒了,又听说宫里有个王家出身的妃子怀孕了,唧唧歪歪的儒臣们终于闭了嘴。
不闭也不行了,这段时间儒臣们家里都或多或少出了事,不是心爱的小妾失足淹死了,就是唯一的独生子去明月楼和人抢粉头被胖揍,要不就是某个不肖兄弟的债主突然上门,合情合理的把欠债不还之人打了一顿。总之就是家里烽烟四起,叫人疲于奔命。
本来在建业主持工作的崔景深也匆匆赶来了西京,他是士族首领,心机深沉有谋断,自来在宦海沉浮游刃有余,此时一听这些腐儒居然把自家陛下呕病了,加上心爱之人又怀了别人的儿子,崔景深心里一股邪火立马突突往外冒。当下就邪笑着将那些家里出了状况,焦头烂额的清流文臣召集在一起,发表了一番感人肺腑的劝说。
崔景深多好的口才啊,当下把这群大臣说得悔不当初,涕泪横流。大家立刻表了态,愿意连夜赶写贺表,以慰君王之心。崔景深呵呵一笑,欣慰地点点头,然后即刻命方子安,林轩,魏永之等人带着各部堂官火速通知迁来西京的官员所属下连夜赶写贺表,务必在下个吉时之前将贺表上呈朝廷。
而下个吉时,也就是御驾第二次迁居新宫的时辰,定在元嘉二十三年八月十五日子时正。在这新旧交替的一刻里,西京取代了建业,成为大楚新的政治中心。这大概就是楚昭为政期间,第一次以权谋私,享受皇权带来的好处吧。
这一夜,皇城点燃了九百九十九盏灯笼,西京的市民也都提着灯笼上街,组成一片灯的海洋,人人都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交子时的那一刻,随着轰隆隆的巨响,天上忽然盛开了一朵朵璀璨的烟火,映照得穹庐上的星光都黯淡下来。
“放焰火啦,陛下出来啦!”街上有小儿欢呼雀跃。
街头的那男女老少在这一刻齐齐抬头,惊叹的看着忽开忽谢的烟火之下,辉煌的城楼之上站着的,天下家最最尊贵的一家人。
楚昭微笑着抬起头,对着下面狂热的臣民挥手示意。韩起立在他身边,没有看烟火,而是专注的盯着自己身旁的一大一小,并且紧紧握住楚昭的手。那力道大到楚昭都觉得有些痛楚了。
在他们身侧,有万千光点如同璀璨的流星般从天空倾泻而下,好像下起了一场如梦似幻的星星雨。
从南国到大漠,从江湖到朝堂,跌跌撞撞,兜兜转转,幸好我们都足够坚定,没有松开彼此紧握的双手,终究成为唯一有资格站在对方身边的人。
自此之后,这万里江山,独你共我同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