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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 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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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露殿赐宴是莫大的荣耀,这消息很快就传了出去。平明时分等候早朝的官吏不一时全都知道了。

听到这个消息,宣室中的一群人面面相觑,卢恒也不由沉默下来。随之而来的,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点失落和愤怒。那件事之后,本以为陛下会伤心很久,谁知一场大病后也淡了下来,倒被崔景深趁虚而入。

卢恒忽然想起崔彧的话:九渊,圣上喜欢你,用你为相,不过因你出生卢家,若没有家族,你便什么也不是,这和当年对韩起,如今对景深的倚重都是不同的。四大家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可是,子安,帝王皆薄情,皇上不再是个小孩子了,他既然能忘了当年差点成为男后的人,你们旧时的情谊又能维持到哪一天呢?那时恐怕就会失宠了。景深就聪明多了,知道指望情谊,不如依靠权利。

卢恒一直保持着比较温和的态度,不似崔景深一般强势狠辣,所以人缘自然更好,但是却也多是泛泛之交。反而是崔景深,虽然得罪的人多,但是死忠也多,加上作风越来越霸道,大有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架势,身边还有不少附随,弱者总是习惯于依附强者,是故这几年崔景深在朝堂上的权利便越来越大。

卢恒虽然一贯随性,到底是个男人,而且是个出生高贵的世家公子,他有自己的骄傲,也有抱负和志向。因此,在这个时候,埋藏心头的那段往事,方子安的忠告,以及崔彧的担忧忽然涌上心头。卢恒转身看着背后的九重宫阙,神色晦暗不明。

方子安的估计一点不错,三日后大朝会,楚昭召集大臣议事,而头一件就是郭全上表引退的事。楚昭再三挽留,郭全却以年老体衰为名,态度很坚决的请辞。楚昭看着下面跪着这位白发苍苍的老臣,想到二十多年来,他为江山社稷,为自己做的那么多事情。如今,他就要辞朝而去了。

楚昭觉得又失去了一位可亲可敬的温厚长者,禁不住神色黯然:“既然爱卿决心已定,寡人便不再留你。你不要回湖北老家了,寡人在上方山赐你一套宅子,那里风光也好,又近佛门。咱们君臣也可以时常见面……”

郭全伏在地上,老泪纵横:“主上如此垂怜老臣,臣焉敢不以垂暮之年,为主上、为大楚聊尽绵力,以贺升平。臣这就去了,望主上多多保重。”

“且慢,该保重的是你,你有年纪了,衣食住行,都要严加注意。苏溪,传旨,加封郭全为太傅,叫御膳房抄出几样老年人吃了有益的菜单交郭全带走,日后也可作为传家之物留与后人。”

这年头家传食谱是一个家族传承是否深厚的重要评价指标。看来郭全这么一退,反而更得圣心。群臣一听不由为之侧目,尤其是一些老臣,心里都多多少少有些嫉妒郭全这个老小子。

“臣谢圣上恩典。”郭全涕泪交流地叩了头,随着苏溪走出了太极殿。许多年前,他才走进这里的时候,尤是少年,唯愿以热血酬国家,并没有想到最后能够全身而退。

不得不承认,郭全这一次走得很及时。他的离开不仅给崔景深腾出了位置,也让从西北归来的陈参得到名额,成功进入了南书房。

这个陈参可不是个简单人物,他妹妹是楚昭唯一的妃子,诞下今上的独子,虽不是皇后的兄弟,却也算是名副其实的国舅。陈参身为外戚党,半点没有李家当年的张狂作风,反而无比低调。退朝就关上大门,跟别人也没有来往,和崔景深这权臣也有很大的矛盾,并且三番五次拒绝了显贵甚至世家要结亲的意思,俨然要做朝中的隐士,陛下的直臣。

不过陈参虽然做人低调,做事却半点不低调,他以前做吏部尚书的时候,抓住机会就把世家,尤其是崔家安置到三省六部的人全都给换了,连明升暗降这一套都不搞。

世家自然恨他恨得牙痒痒的,可是陈参身为国舅,背后有皇上撑腰,而世家这边,谢家早就交出了兵权,王若谷那个二傻子常年在外作战,崔景深虽然是崔家人,世家却隐约有些畏惧他,加之也根本使不动这尊大佛,卢恒和事佬一个,只会打圆场,滑不溜手,绝对不会真正和皇上决裂,如此,世家又能如何呢?

官场上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世家当初退了一步,之后便只能步步退让。而改革由世家子牵头,总还算留了一线,不至于像一些寒门酷吏一般半点脸面不要。世家心内不甘,到底还有些想头,目前为止并没有撕破脸的打算,更无鱼死网破的决心。

处理完郭全致仕的事情后,楚昭打了个呵欠,目光在群臣的脑袋上溜了一圈,正想无事退朝回去小睡片刻继续工作,就见一个看着很老相严肃的臣僚上前一步,大声说道:“臣有本上奏。”

楚昭有些累,不动声色地变换了一下坐姿,问道:“是张庭呀,卿有何事要奏?”

一边说一边在心里抽空查看这个张庭的信息——清廉90,私心20,文23,武35,野心57。不是什么济世之才,但也的确是元嘉初年间楚昭不得不用的那一类臣子。

说起这个大清官张庭,和楚昭还有一段渊源在其中。

张庭最为著名的清官事迹不是他的工作业绩和理政水平,而是他在安靖朝时,作为一个六品低级官吏,居然敢抬着棺材进宫去骂安靖皇帝。

楚旭当时气得要发疯,把张庭的奏书才读到一半就气得大喊道:“快派人把这个混蛋抓住,千万别让他跑了!”结果当时楚昭正在旁边玩耍,随口就说:“皇伯父,这人是抬着棺材来的,根本没打算跑。”楚旭听了这话才冷静了些。

楚旭不疯的时候是拼命想做一个好皇帝的。因为小侄儿在,楚旭的情绪还算比较稳定,就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教育侄儿明君之道的机会,所以没杀张庭,只是把他给下在了大狱里。刑部上书认为张庭大逆不道,应该论斩。可楚旭这个素来睚眦必报的人居然把张庭的案子压下来不批。

楚昭小心伺候半疯不疯的伯父,自然很是给面子,当下就称赞伯父能够虚心纳谏,实乃明君楷模,堪比尧舜禹。把楚旭哄得非常开心,为了给侄儿做好榜样,下回再遇到张庭,也就高抬贵手了。免得让小侄儿失望。不过后来随着楚旭病情一发严重,楚昭还是找准机会把自己看好的一批官吏派出都城去做地方官,张庭也在那批官吏之中。

按说张庭的大难不死全是楚昭的功劳,但是外头人不知道啊,结果就让张庭出名了。加上他一贯对世家显贵,甚至是皇族都十分严苛,不容私情,一下就成了天下闻名的大清官。等到了元嘉朝,楚昭登基,为了恢复生产,尽快充实国库,张庭就得到了重用。

一看到张庭,楚昭就想起了被犬戎捉去的皇伯父。也是天佑大楚,自从两年前犬戎爆发大规模内战之后,就分裂为南北两部,南戎与大楚关系极好,北戎更加强大,不知何故都往西昆仑一带迁去。楚旭和楚悼也随之失去了消息。也有传言说楚旭已经死了,可楚昭每次仔细一想此事,心口就疼,太阳穴也突突直跳,只好放下不想,暗中却派了不少墨门中人前去犬戎打探消息,楚昭甚至还考虑派陈参带着人马去通西域。

楚昭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执念,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寻找什么,或许他只是比想象中更在乎这两个仅存的血脉至亲吧,

想到这里,楚昭不由用手撑着额头轻轻按压,只听张庭大声念道:“臣张庭奏请崔景深贪赃枉法,结党营私,误国害民折。”

此言一出,不但刚才神游物外的楚昭,就连崔景深,陈参等政斗高手也全都愣住了。

啊!崔景深还没动手,张庭居然先发制人,这可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不等满朝文武转过神来,张庭声若洪钟般地朗朗读了下去。这个奏折,洋洋万言,历数了崔景深的十大罪状,接着又弹劾了陈参等人,最后还捎带了崔景深的一个叫做刘岩的学生。

这个刘岩是谁呢?他也不算是什么无名小卒。科举制之后座师关系取代了家族传承,此人乃是元嘉元年的进士,当时的主考官就是崔景深,说起来刘岩算是崔景深的学生,所以自然是崔派嫡系了。他自己也时常用自己和皇帝师出同门夸耀。

不过崔景深主持科举取士之后,这样的学生实在太多了,只有楚昭才能算是亲传,其他的连外门弟子都算不上。这个刘岩现在虽然是户部侍郎,但也够不上和崔景深以及陈参相提并论。他最出名的地方,乃是在元嘉三年仲春时节,担任了担任了徐斨所领西征军督军一职。刘岩初上任不久,正好碰到犬戎内部爆发大规模混战,名将李卫国立即决定率部深入草原,伺机攻打犬戎王庭,这一战最后大获全胜。刘岩是崔景深的得意门生,乃是文官一系的代表,作为督军自然功劳不小,只是不知为何,却与李卫国成了死仇。李卫国见他一次打一次。看在崔景深的面子上,楚昭年初的时候,不得不同意把李卫国派去镇守陇西。

总而言之,刘岩算不上什么大人物,顶多是崔景深身边的一条狗罢了。

楚昭遥遥头,实在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看到这个刘岩就厌恶。说起来也是一个文武数据都上了六十五的臣子,或许是因为此人清廉值太低吧。

御阶下,张庭已经念完了他的奏折,正在砰砰砰地磕头,请皇上对崔景深等人“立即罢斥,明正典刑”。

楚昭不甚在意地挥挥手,并不打算按照崔景深的意思将张庭罢官,反而考虑把张庭这个刺儿头先调去世家势力盘根错节的江南。垃圾其实是放错了位置的资源——听张庭折子里的意思,主要目的是参倒权倾朝野的崔景深,且又认为崔景深身为世家子弟,有徇私的嫌疑,要求换一个寒门出生的人主持变法工作。比如林轩,比如方子安,他自己也愿意为陛下为大楚聊尽绵薄之力。也就是说,此人对于变法的态度,反倒不是阻止,而是认为力度不够大。

张庭虽然名声在外,也的确清廉,但有个最大的问题,就是能力不行。整天只知道关注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要么如何节约办公用纸,要么清查手下有没有人拿回扣,要么就整天在田间地头视察看有没有豪强兼并土地。只要是他审的案子,一定是穷人胜,富人输。这当然说明他有不惧权贵的公正之心,但也说明他骨子里有一种强烈的仇富心理。

作为地方官,你想的应该是如何让辖内百姓共同致富,可张庭就像一个江湖侠客,只干杀富济贫的事儿。所以他到哪儿上任,当地的世家豪族就紧闭大门,连富裕的商户也不敢开市交易。

在犬戎南下,陇西豪族和都城世家乱斗的时候,南方豪强的地产、财物一直没有受到任何触动,实力依旧非常强大。江南太湖一代,以顾,朱二姓为首,吴兴一带,最强盛的则是沈,丘诸族。而且这些南方豪强都是天师道的狂热信徒,楚昭很担心这群人和都城某些反对势力联合起来分裂国家。把张庭这样的人派去恶心一下南方的世家,到时一举两得的妙事。

不过在下决心之前,为着崔师父的面子计,还是该先问问这位首辅大人的意思。

“崔相有什么要说的吗?”

崔景深并没有因为张庭毫不客气的折子生气,听楚昭问询,反而温柔地笑了起来,只说:“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这一番从容气度,倒把脸红脖子粗的张庭衬得有些不堪。

在一旁的刘岩,刚才听见这奏折中捎带了自己,也是吃了一惊,可是他看崔景深这么坦然,也不能装熊啊,更意识到这时一个讨好座师的好时机,于是立即跳出来反参了张庭一本,说他“为政苛猛”“嫉贤妒能”。

虽然楚昭下意识不喜欢这个刘岩,却也得承认他作为一条走狗是很合格的——

张庭这个人也算是奇葩了。他和同僚和下属的关系都处不好,因为他有个毛病,就是从来不会说自己下属的好话。在他手下的县丞,每年考评都是良以下,美其名曰严格要求,但是却人为给下属升迁制造障碍。而且不分场合给下属难堪,想骂就骂,半点面子都不给。所以刘岩的回击倒也算得上反应快,说的也是实话,只是并不算切中肯綮。

果然,张庭丝毫不见畏惧之色:“二位大人,我张庭本来就是有名的强项令,今日冒犯二位相爷,罪责不轻。不过公道自在人心。”说着他又转向刘岩,骂道:“你算是个什么东西,当年因你贪污军资,瀚海一战害死了大将军,若不是崔景深护着你,只怕黑骑军早砍了你十七八回。”

楚昭只觉脑袋一疼,有些迷迷怔怔地想着:大将军……大将军是谁?

被系统篡改过的记忆终究是圆满无缺的,楚昭很快回忆起这是自己极为信任地部下,被派去镇守陇西,在犬戎的混战中孤军深入,却因为后勤线拉得太长,终究埋骨大漠,其副将李卫国带回了他的头盔和左贤王的头颅。据苏溪说名将的头盔有镇邪的作用,所以现在还放在楚昭卧室里。

陈参原本木木呆呆地平视前方,就算被刘岩点名也不为所动,听了张庭提到大将军,却像突然活过来一样。

他身为尚书仆射,虽然在南书房建立之后,手中实权减少很多,一举一动都受皇帝及其秘书班子的辖制,甚至当年比他地位低的方子安都率先进入了南书房,这几年一直有传闻陛下是打算遏制外戚,甚或去母留子。这几年陈参也的确主动疏远了所有的朝臣,而这一切都只是明面上的,事实只是因为陈参暗地里已经接掌了未尝楼,深受楚昭倚重。

因为看不惯崔景深平素为人,陈参本来不打算掺和此事,此时却抬头看了御阶上扶着头神色迷茫的少年天子一眼,然后突然做了一个手势,最末就有一个不起眼的小臣突然出列,上本弹劾张庭,说他宠妾灭妻,逼死了自己的正妻。

听了半天无聊的掐架,突然来了一点内宅八卦,楚昭不过一介凡人,也不能免俗地起了八卦之心,莫名低落的情绪也高昂起来,很感性兴趣地问道:“哦,覃宏,这是怎么回事?”

那小臣不过从六品,上朝都站在殿外,也就是一年前的殿试见过皇帝一面,再没想到陛下居然知道自己名字,当下忍不住热泪盈眶,赶忙低下头擦眼睛。

这覃宏颇有些讲故事的天赋,当下便绘声绘色地讲这张庭一家子的奇葩事。

却说这张庭乃是个大孝子,非常孝顺母亲,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到了什么地步呢?张庭三四十岁的时候,还跟母亲睡在一个屋里。一旦他的老婆跟母亲有矛盾,他就无条件地休妻。第一个老婆上吊死了,第二个灰头土脸地被休掉了,到了第三个老婆更不得了,被张庭一家子为了嫁妆给害死了。

张庭再没想到这些人会把家中私事于此时掰扯开,气得脸色煞白,大骂覃宏血口喷人。只说自己和母亲同住,乃是因为他从不接受贿赂。只靠公务员那点工资当然就不够用了,所以家里房子很破,不得不与母亲同住。解释完这一点,张庭更表示自己根本不爱那铜臭之物,怎么会为了嫁妆害妻子。你这是污蔑造谣!反请楚昭治这小吏之罪。

楚昭一听也觉合理,张庭的确视金钱如粪土,清廉值不是作假。

覃宏此时已经从被陛下唤名字的激动中平静下来,以一种气死人不偿命的口吻慢条斯理地解释道:之所以张庭的几位妻子不是过世就是被休,关键原因就是张家这位老夫人对待媳妇很苛刻。可这位婆婆却对张庭的贵妾却很好,因为此女是他娘家一个远房亲戚,和张庭算是青梅竹马,据说两人情深意重,只是因为当年张庭娶了老师的女儿,所以不得不让真爱委委屈屈做妾。很快张庭的第一任妻子就无缘无故的上吊死了,又娶了第二任妻子,是在朝廷动乱张庭外放的时候娶的。这女人据说有些江湖气,不太检点,回京后就被净身出户。因为张庭名声极好,并没有人怀疑指责张家,反倒有没落的小世家上赶着结亲,于是又娶了第三任妻子,也是个丧偶的寡妇。这时候作为真爱的贵妾已经魂断神伤了,因为母亲的缘故,张庭这个孝子便越来越宠妾灭妻。婚后几年,正妻带着一个女儿给张家做牛做马,操持这位清官一家上下的吃喝,甚至要服侍小妾生的那二男一女。说来也怪,张庭的三任正室,居然一点血脉都没留下,反倒是小妾的儿女都养得极好,儿子还中了秀才。如今儿女长大了要娶妻嫁人,就看上了最后这位正妻带进来的嫁妆。而此时张庭的第三□□子积劳成疾,已经得了重病。此事原本并无人知晓,还是正妻带来的女儿和崔家有点渊源,一次宴会上拦住崔相喊冤。崔景深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居然插手此事,跑去张家一看,好家伙,正室居然住在仆人房里,而庶子庶女正在用正妻的嫁妆风风光光地准备婚事呢。

这可真是奇闻了。可叫人绝倒的还在后头呢——张庭好面子,回去就把重病的妻子逼得沉了湖。

简直是极品渣男啊,怪不得师父今早上没头没脑地说要罢黜此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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