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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走到华夏历一五九二年,长达二十二年的哀帝时代正式落下了帷幕。后世无数诗词歌赋,小说散文都描绘过安靖末年的大楚,这个残酷而神秘的时代,满载着风流和残暴、荒唐和风骨。这也是一个秩序崩溃的时代,然而混乱之中却孕育着新生,从这个时代走出来无数的天才人物,他们都是胜利者,并且正在或者即将创造历史。
本年度最大的胜利者楚昭殿下打着哭嗝被王将军抱回宫的时候。千里之外,随着赛也亲王的回归,给犬戎本来就扑朔迷离的政局更添一份乱象。
当楚悼原原本本听到探子回报的大楚局势时,忍不住露出了愉悦的笑容。
哀帝北狩之后,自己这一辈人给儿子留下的可能并不是一座固若金汤的江山,而是一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然而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从楚昭对这一连串变动的处理中,楚悼隐约看到了儿子的沉稳和大器。
在楚悼眼中,楚昭继承了他舅舅谢铭的绝世姿容和浪漫气质,又继承了他这个亲爹的政治权谋和实用主义。有这样的宝贝儿子,实在是叫当爹最自豪的一件事。
不过自豪之余,楚悼也隐隐约约有一丝愧疚。
对不住啊小家伙,为了给你舅舅报仇,大楚有那么多的事情,爹都已经来不及处理,只能靠你自己了。
如今为父能替你做的,唯有竭力避免让你和儿媳妇们重蹈我和你舅舅的覆辙。
儿媳妇们:……
喻王给儿子最后的礼物很快放在了楚昭面前。
蓝田王喜好男色天下皆知,李太后为了把儿子扳回正道,每年都会赐给儿子许多的美貌姬妾。李家人虽然没什么治国的才干,但是在讨好人这方面的确天赋出众。李家收刮来的美貌女子无数,除了喂绝育药送给皇帝之外,剩下的就全都被李太后大手笔的赐给了蓝田王。李太后只求给小儿子留个后,这些自然没有喂绝育药,非但没有喂绝育药,还都是选出好生养的面相。
不过,蓝田王是真的对女人一点兴趣都没有,这些女子到了他府上,也不过是当摆设或者赏赐人。有时候,蓝田王甚至会将这些女人赏给自己年老色衰的男宠。
所以当负责抄家的方子安在王府内看到有女子怀孕时并不吃惊,听说此女腹中是未来的世子也不吃惊,直到一个老奴拿着喻王的印信过来,吵着要见皇帝陛下,说这孩子是楚昭的。方子安听他嚷嚷完,脸色陡变,这才变得慎重起来,称自己不敢自专,必须禀报过陛下再做决定。
***
从父辈手里接过一个烂摊子之后,楚昭很忙,简直忙得没空想到离去的韩起。
第一次大朝,因为楚昭还不是皇帝,所以并没有大肆封赏,如今尘埃落定,自然要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楚昭以贪污受贿为由将外戚李家抄了家。蓝田王被查出来勾结异族下了大狱,蓝田王府自然也被查抄。按照惯例,蓝田王府中的女眷都得充入掖庭为奴,男人则为军奴。
据说连李太后都被这个不忠不孝的儿子气得中了风。新帝却极为孝顺地将这位太皇太后依旧供养在宫廷中。
一朝天子一朝臣,每代君主即位之初,都要罢黜一批旧臣,启用一批新人,以推行自己的执政理念。这中间必然伴随着激烈的争斗。一涉及到政治,谁也不能免俗。
好在经过了哀帝北狩和蓝田王之乱两次清洗,世家少壮派实权人物出现了断层。所以楚昭能够比较从容温和的完成自己初上任的人事任免。
当年的明堂四杰,崔景深为昌武亭侯、尚书令,陈参为河津亭侯、丞相长史,老一辈的郭怀和林轩都在原有基础上加官进爵。谢棠为御史中丞,谢棣掌吏部,魏永之掌刑部,卢恒掌工部,方子安掌户部,于应龙掌兵部,钟绍京掌礼部……
武将方面,韩起为大将军、督幽并军事,罗致改任为玄武将军。即便是家族背叛了大楚的徐氏兄弟,也得掌一兵。
对于韩起出使犬戎一事,楚昭宣称大将军代寡人抚北夷,暗地里表示自己没有忘记大伯和老爹。对此,当然没有人敢予以反对。
既然韩起的身份代表着楚昭,那么地位自然不能太低。很快,楚昭又封其为定北侯,将陇西临川赐给韩起作为封地,这几乎是把原本属于徐家的地盘全部划给了韩起,虽然目前还无法兑现,但是全大楚都知道,随着犬戎的内乱,收复陇西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知道这个消息之后,安乐郡王府中,天真地盼望着自己会被封去陇西的楚旦脸色一片铁青,崔彧却微微翘起了嘴角。这个楚昭执政生涯最大的对手也在蓝田王执政期间登上了政治舞台,暂时担任侍中一职。
在楚旦的授意之下,前将军公车禄就举报说韩起出身军奴,地位低下,不堪高位。
逆天子之意的结果,就是这位前将军给自己的仕途画上了休止符——楚昭粗暴简单的把公车禄给撸成了白身。
干脆利落的处理完楚旦一方的跳梁小丑,楚昭传见了方子安。
“什么?”看完渣爹的信,楚昭一失手打翻了手边的茶碗。
喻王的信翻译过来,大意是这样的:爹知道你不喜欢其他几个兄弟,但这是你死去的弟弟和你心腹爱臣的妹妹所出,没什么威胁,爹送给你玩,长大了还可以做你的臂膀。
楚昭:送给我玩是什么鬼?
接着往下看。
渣爹继续写到:我被分封到陇西,开始有第一支属于自己的队伍时,也正是十六岁,想想当年,可真是辛苦啊;你今年也十六岁了,比你老子强,但你身上的担子也比你爹重,要好好加油哦。”(昔日汝父艰难困苦,今汝富有天下,可不勉与。)
虽然对渣爹很大意见,但如今皇室血脉凋零,加上这女孩子又是陈参的妹妹,楚昭说什么也得照顾好,就将其留在了宫中,让她安心养胎。又因为大臣总琢磨着让楚昭选妃,楚昭灵机一动,叫来长留吩咐一番。
孕妇很快就被接回了宫中。
楚昭有系统,可以看到人物关系图,也能读出人浅薄的心思。见了这陆三娘一面,楚昭再没有怀疑此事的真假。更何况,这女孩子还是陈参的妹妹。陈参原名叫陆贽,所以这女孩子姓陆,若不是楚昭有系统,还真是难以将两个人联系在一处。
三娘被徐公子抓进府中做歌女,后来在一次宴会上送给了喻王。喻王这渣男会看中陈三娘,也是因为陈三娘乍一看,和谢铭有点像。
王妃为了和谢铭争宠,让这个知书达理,人才出众的歌女随军伺候喻王。可这时候喻王有了谢铭这正版在身边,哪里会多看替代品一眼。
军中少女人,楚昱胆大包天,居然把陆三娘强了,之后就有了孩子。喻王再渣,对儿子的遗腹子还是有几分怜惜的,就让楚旦潜入京城的时候带着这女孩子。
女孩子后来被送给蓝田王,但是一直没吃什么大苦头。楚昭安抚了几句,将其留在宫中安心养胎。
很快,建业城疯传楚昭多年未婚,是已经有了心上人。
这一下直叫无数人痛不欲生,贵女们捧着破碎的心纷纷打探那个幸运儿是谁。得知是陈参之妹后,脸色多少有些难看。
陛下痴情于寒门女子,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楚昭这段时间表现得特别温和而蠢蠢欲动的世家,也全部消停了下去——这位陛下可是敢带兵和犬戎铁骑硬撼的主,不像外表看上去那样明媚无害。以楚昭现有的势力,在婚姻问题上根本左右不了楚昭。顶天能把自家女儿塞去做侧妃,可惜世家又拉不下脸。
与这般进退两难的境遇相比,楚昭和韩起一点风流韵事倒不算什么了。反正韩起现远在天边,殿下能亲近的也就是崔景深,王若谷几个。
因此,这几日楚昭突然发现,上折子要求选妃立后的少了许多,身边突然多了许多俊美的世家子弟。崔景深卢恒等人更是没少被家里的叔叔伯伯骚扰,唯独王家高深的宅邸,却一直门庭冷落鞍马稀。
事实上,这座宅第的主人从北疆返回之后,便再没有出门。尽管大门紧锁,宅第内却散发出极具穿透力的强大气场,令人不寒而栗。
王若谷的传说,对于建业城--不,对整个大楚的子民来讲,都是耳熟能详的谈资。什么七进七出纵横无敌啊,什么一杆□□力战十万大军……然而传奇似乎已经走到了陌路。
楚昭用人,一向唯才是举,所以寒门没什么意见,世家也不敢有什么意见。唯独功劳最大,跟随穆帝时间最长的王若谷却没有一官半职。
如今看着这封赏,都人不免暗地犯了嘀咕:虽说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但是现在就开始动手,是不是早了点?
楚昭带着天权和苏溪来到王家门前,一路听到了无数个关于皇帝和王将军相爱相杀的版本,觉得好笑之余,看到王府门前如此冷落的情状,也难免心中一紧,微觉凄凉。递上拜帖后,紧闭的黑漆大门被打开,一个年老的仆人将主仆三人带去后院。
王若谷正在后院校场练枪。
一支□□舞动如狂龙,带出一道道虚影,眼见他腾挪闪跃,起高伏低,姿态极是潇洒帅气。楚昭一见,随手拔出旁边天权身上的佩剑,跳入战圈,便与他对打起来。
对打的结果是王若谷有意放水了十招,终于还是因为陛下枪法实在太过一般,担心他伤到了自己,王若谷不得不挑飞了楚昭手里的长剑。
“寡人输了。”长长的睫毛耷拉下来。
王若谷虽然知道他的可恶,还是忍不住走了过去,温柔地扶住少年君王的腰,给他纠正姿势。
学了一会儿,小皇帝保养得极好的白嫩面颊上泛出了微微的红晕,看着叫人食欲大增。
“寡人的箭术很好,只是剑法不行而已。”觉得有些丢脸,楚昭死鸭子嘴硬道。
王若谷宠溺地用手绢帮陛下擦去额头沁出来的汗珠,冰冷的嗓音中却暗含温柔:“陛下所言极是,若是比箭术,微臣定不是陛下的对手。”
楚昭忍不住开心地笑了,大言不惭道:“嗯,下次一起去打猎,寡人会照顾你的。”
在一旁的天权深深替没有自知之明的陛下觉得脸红。
因为陛下要更衣,所以王将军就带小皇帝去后院,刚才习武一身汗,他也要顺便换一身衣服才行。
上完厕所,楚昭见王若谷还没有出来,就信步走到院子外面去看一丛开得极好的牡丹。隔着扶疏花影,便听有王家的小厮说道:“自从回京后,我们还是第一次看到将军如此开心。”
“唉,忠心见疑,我这般粗鄙之人都替将军伤心。”
“呸,瞎说什么呢。”几个小厮说话间已经远去,徒留下楚昭对着一丛牡丹发呆。
“怎么了?”王若谷换上了宽松一些的家常服饰,来到楚昭面前。
虽然楚昭现在也长高了一些,但依旧矮了王将军大半个头。
仰着脖子看了看面前的人,楚昭忽而叹息一声。王若谷对他的忠诚日积月累,早就已经满值,可自己的行为,大概让他伤心了吧?
这么一想,脸上不免带了几分愧疚戚伤之色,“师父,封赏之事,是我孟浪了。师父不要生气。”
王若谷愣了一下,深邃的眼中浮现一点笑意:“小傻瓜,师父怎么会生你的气。”不论你做什么,师父都不可能生气啊。
楚昭道:“在王府里效力之人基本得到加官进爵,有的甚至三级跳,却唯独漏了师父您。甚至连玄武营都交给了罗致。师父要相信我,我是有安排的。如今我……我是离不了师父的。”明明很正经的君臣问答,因为陛下正是白华朱食的好年华,难免带出几分缠绵之感。但这也绝非楚昭的本意。
隐在一旁的天权忠诚的执行着矩子的命令,一听这话就皱起了眉头。
王若谷忍不住上前,还像小时候那样抱住小皇帝,沉声道:“陛下只管去做,微臣无论何时都站在陛下身后。”微臣又何尝能够离开陛下呢。
自十六年前那次命定的邂逅以来,君臣的命运就已经捆绑在了一起。到此刻终于心有灵犀,彼此之间再也无需多一句废话。
原本是君臣相知的美事,偏苏溪却是个不知趣的:“陛下,时辰不早,该回宫了。”
王若谷反手攥住天权飞过来的暗器,不动声色地放开了楚昭。
***
新皇登基的头一年,按照大楚的惯例,是不能进行奉先殿大朝会的。若有要事,则在宣室召见群臣。
林轩上了一道奏折:“蓝田王无德无能,靠着打压忠诚得以升迁,完全不符合大家的心意,我建议罢免其职,收缴大司马的印信。”
群臣恍然大悟,高声附和,随之纷纷上奏折。
皇位上年轻的天子漫不经心地问道:“那你们觉得谁能担当大司马一职?”
大司马这个职位原本属于三公之一,由太尉一职演变而来,卫霁当朝之时很有实权,之后由蓝田王继任,权利更是三公之首,能够统领天下兵马。朝臣原本以为新帝基于对前面两任的厌恶,必然会削减这个职位不设,谁知道楚昭不但没有裁撤,还让群臣举荐大司马人选。这里面的意思,就像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
不管论资历论能力还是论声望论靠山,这位子不是韩起的,就是王若谷的,而现在韩起代天子抚北夷,自然不能做大司马。正巧最开始一波的封赏唯独漏了王若谷,群臣中,大部分人都看透了这场戏。于是便一致推选王若谷。
接下来,楚昭便接连发布命令,封崔阶为大司空,因崔阶以年迈请辞,便转封其子崔彧,卢三顾为大司农,王若谷为大司马。
许世家老臣以高官厚禄的同时,剥夺他们的实权,是楚昭的既定国策。但是他表现出来的样子却迷惑了世家——楚昭十分尊重世家老臣,即位之初对他们称呼“先生”、“卿”而不名,并且动不动就施恩赏赐,“恩逾常格”。
封赏的消息一传出来,世家的心便放在了肚子里。皇帝陛下十分厚道,只用那些下等人做事,真正的高官厚禄还是留给了自己人。可见家族的钟鸣鼎食,富贵绵长,似乎都是可以期待的了。
与之相比,之后楚昭又升陈参为尚书右仆射的命令,便显得没有那么难以接受了。
崔景深从宣室出来便一直很沉默,琢磨着这一系列人事任免背后隐藏的意图。
一路回到家中,便见一个叫王殊的人鲜衣怒马前呼后拥从门前经过,崔景深不由摇了摇头。
此人原本是琅琊王氏留在封地的族人,却在动乱中卖了祖田,之后又响应陛下的施恩诏,阖家搬来都城。
世家大族只有在地方才能算大族。如今这些人看着煊赫,实际却是舍本逐末,死到临头犹不自知。
紫金光禄大夫崔荀走了过来,笑着恭喜崔景深。崔景深一贯亲近这位族叔,叹了口气,道:“我倒宁愿陛下不要这般宠爱纵然世家。”
崔荀诧异道:“世家在新政权中有更高的位置,这是好事,阿深何出此言?”
崔景深动了一下嘴唇,终究只是笑了笑:“也对,不过新帝是有大志向之人,我不过是担心这些混账不知收敛,惹来祸事罢了。”
崔荀继续道:“陛下虽然忌恨与自己争夺大位的蓝田王等人,甚至恨及其兄弟,但毕竟世家与他有血缘关系,而且也是大楚政权的有力柱石。你们几个更是与他从小玩大的好伙伴。新政权才建立,立即打压世家,难免朝政动荡,而且于新帝名声也不好。陛下并不想疏远斜桥世家,所以阿深你大可不必担心。”
崔景深在心头叹息一声,终究不置一词,转头和崔荀说起自己新得的一幅画。转头就派人去清河祖籍修缮了在这次战争中荒败了的老宅,花钱买了被卖出去的几百亩良田。
因为本身对家族的认同感不强,并没有那种盲目的信心,所以崔景深反而看得很清楚:此时“三公”都已经只是尊荣的闲职,国家真正的权力在尚书台。尚书台自来就是大楚军政事务的核心处理机构,有“天下枢要,皆在尚书”的说法。尚书台的首脑叫做“尚书令”,副职长官叫做“尚书仆射”。
陛下将尚书令的职位虽然给了自己,然而却将掌细务的尚书仆射一职空缺了下来。让王若谷担任大司马,却将玄武营给了罗致。由此可见,陛下的倾向已经很明显了,他在用官僚逐步替代贵族,然而世家却犹在梦中。
崔景深握紧了拳头,他终究是做不到王若谷那样,将自己的一切都奉到皇帝面前。那样忠诚的近乎卑微,他崔景深不屑为之,与其退让,不如前行,让小皇帝离不开他。
就在这时,一个黑衣人跪在崔景深面前,递上一道情报。崔景深一看,脸色先是一暗,继而一喜,最后竟是十分的复杂。
尽管天色已晚,崔景深依旧拿起披风和楚昭给他的腰牌,连夜进宫求见。
***
楚昭病了。
他这次生病,前段时间健康值下降是一点,他自己作死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
不知道为什么,小皇帝这几日总爱登上宫里最高的摘星阁独自北望。
太阳落山之后,建业城的喧嚣早已平定下来。可能犹有人家歌舞着未歇——这个城市是一向不知什么国家兴亡,只要还能尽欢就要尽欢。
遥望远方,空空的街上,有一点点烛烟的气息,伴着晚来风静的清凉吹拂到这寂廖的宫城之中。坐在城墙上,背后是一轮圆月,楚昭闻到一点重浊的气味。那样真实的人间烟火气,却又叫人心生一点莫名的怅惘。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独自走下高高的宫墙,楚昭突然觉得有点凉,他拢了拢衣服,心里空落落的,总觉身边少了点什么。随即万千生民,万户哀乐,件件涌上心头。
这一霎那,楚昭的眼眸作色极黑,仿佛这建业城中的千家万户,九重宫阙全都在他的心间,那是人间各种色彩一层层交覆上去形成的浓郁色彩。或许五毒皆俱,或许藏污纳垢,却是人世间真实的色彩。这样厚重的色彩,这样沉重的现实,终究还是要一个肩膀将其托起。
天下兴亡,我来担当。
天下有楚昭,可是楚昭有谁呢?阿起走了,便只剩他独个孤零零地住在这阔大的王宫中。
甩开这些无益的思绪,楚昭接着又去长春宫看过了陆三娘,陪着她用过宵夜,便转回寝宫,继续对照着情报和系统面板处理那些永远都看不完的奏折。
结果到苏溪进第二道宵夜(……)的时候,就发现自家陛下趴在书案上,脸红得不正常,壮着胆子一摸龙头。
哎呀可不得了,额头烫得不行。陛下……陛下生病了!
且不说外头的世界因为这个闹成了什么样,可是深宫内苑里还是无比的安静。唯有孤灯一盏。
崔景深从外面走进来,看着小皇帝很乖的睡在床上,显得十分清瘦。
地上堆着许多绢纸,崔景深走过去捡起一个,只见上面写着三个大字:科举制。
扭头看着帘幕深深中的那个人,崔景深心里一阵恍惚,继而却又坚定起来。
他自幼研读诸子百家,虽杂以霸道,诡道,内心深处,尊崇的却还是实实在在的儒家学说。也认为当年汉武所选之儒道,方为救世的学说。如此,墨门在楚昭身边的最高代表,韩起的离开倒是好事一桩。然而这些都是表面的事情,在他内心深处,连自己也会刻意忽略的地方,终究还是……
崔景深看着楚昭,有些什么一直隐隐不明的东西在心里翻腾开来。他走近几步,突然顿住了脚步,他惊绝地发现,安静沉睡的青年,不知道梦见了什么,眼中不住的涌出清澈的眼泪。
就在那泪珠无声滑落的一刹那,崔景深心底的一切野心和雄心都凝固起来。昨日呼啸而过,崔景深站在门边,只觉自己的心情也在黑暗中混沌起来。
暮色四合,院落里越来越黑了下去,崔景深终究没有进门,他转身走了出去。门外的苏溪迎上来,将崔景深领去轮值大臣暂时休息的地方。
深秋的夜凉如水,崔景深将怀中原本的奏折放入了火盆之中。
陛下做的没有错,这样一群纨绔子弟,又在这次动乱中失去了先辈埋藏在地方的根。没有牢不可破的军事实力在手,却投身于复杂的政治冲突之中,结果如何不难臆测。
哀帝带走了很多顽固而精明世家老臣,而支持蓝田王的多是新上任的鼠辈,早就已经被关了起来。所以世家极少几个能干实事的人,不是被犬戎掳走,就是投靠了楚昭。九品中正制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
崔景深想起了病床上的殿下,想起了曾经和楚昭反复讨论过的科举制:既然陛下执意如此,那么就让微臣代你下手吧。比起杀戮,微臣更愿意以一种温和的方式颠覆我所在的位置。
谁也不知道,这道文辞优美,注定要颠覆历史,彻底终结贵族寡头政治的奏折,是在怎么样一种微涩又微甜的心情中写下。
到平明时分,崔景深再次进去看过了小皇帝,在那苍白的面颊上落下一个吻,将奏折交给苏溪,然后便收拾好自己那些不足与人道的心情,走出了宫门。
踏上马车的一瞬间,崔景深回头望去,九重宫阙黑压压一片,远处却已经有了灯火熹微。
第一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