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些时候,地窖门被推开,几个人吭哧吭哧抬进来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又拿进来一壶热茶,两盘心,一床毯子。
宝心里顿时大定,看来那个天狐圣女还是对自己的话产生了顾虑,虽然王森还没有到来,他们不敢放自己出去,但基本上已是没什么危险了。
将毯子裹在姝儿身上,又喂她吃了些心,喝几口热茶,哄她在自己怀里睡上一会儿,这丫头也没有刚开始那么害怕,乖乖地搂着宝的脖子,听他讲了一会儿故事,慢慢被哄睡着了。
宝坐在椅子上眯上双眼,心里把见到王森时的场景与话术一遍一遍演练,直到自觉得再无什么明显破绽,才疲倦地靠在椅背上昏昏欲睡。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突然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进来,宝蓦然睁开眼,地窖门被拉的大开,两个武师打扮的汉子站在门外平伸双臂,食指与中指骈成剑诀指向上方,恭声喊道:
“无生老母造法船,停在婆娑海岸边。船板船底沉香木,鲁班神手造桅杆。若问法船有多大?恭听尊客道根源。”
宝微微一笑,这是白莲教最高级别迎尊礼“法船迎宾”,只有一教教主与护法以上的尊者相迎时才摆出的阵势,定是王森教主已经到了,想要再盘一盘他的身份,只是宝前世对白莲教研究颇深,这般切口又如何能难得住他。
他站起身将怀中被惊醒的姝儿抱放在椅子上,摸摸她脑袋,低声嘱咐她乖乖的莫要乱动。
再一转身侧身面向门口两个汉子,同样双臂平伸,食中二指骈成剑诀指向上方,朗声答道:“东至东洋东大海,南至普陀落珈山。西至古佛雷音寺,北至老龙戏水滩。王母娘娘位上坐,十八罗汉列两边。金童玉女分左右,二十八宿来护船。”
这切口狂妄无比,乃是当年万教朝宗大会上,罗思仙驾下第一大护法当堂亮明身份的揭语,当时此语一出,数千罗教弟子飘飘下拜,恭迎护法升座,真的是威风八面,四下皆惊。
宝特意吟出这隐含震慑之意的揭语,就是向闻香教道明他被囚禁在此地的不满与愤怒。
那两个汉子果然神情一凛,单膝跪地高喝道:“闻香教至圣王教主,有请罗教护法尊者云堂相会,尊者请移步。”
宝回身抱起姝儿,大踏步往门外行去,两个大汉陪笑道:“尊者且慢,此时夜深,我教王教主有谕,尊者带来的妹妹还是在这里暂且休息。”
宝心里有数,知道他们定是要分开他与姝儿,在私下里细细询问姝儿口供,再与他所相对照,不过自己既然露出了罗教护法的身份,谅他们也不敢对姝儿太过无礼。
想到此处,又摸摸姝儿的脑袋,给她使了一个眼色,姝儿知道先前与宝叔叔的约定,也不紧张,伸双臂将宝脖子搂了搂,又将嘴唇贴在宝耳边低声道:“宝叔叔,别担心姝儿,姝儿知道怎么做。”
宝给了她一个鼓励的微笑,站直身子看也不看两个大汉一眼,嘴中低喝:“带路。”
两大汉不但怠慢,侧身在前方引路,遇有拐角上台阶之处,皆都躬身提醒尊者留意脚下,一直来到地面上,从一处花园的假山山洞走出来,看到繁星,宝才意识到此时已是夜半三更。
花园径两侧分列恭立两排彪悍武师,手中火把熊熊燃烧,将花园照的亮若白昼,宝毫无惧色,昂首挺胸大踏步顺着径来到堂屋正门外,一个四五十岁的中等身材男子,身着淡蓝色员外袍,头发披散下来,一脸的微笑,远远向宝迎了过来。
宝看见他身后紧随的两个人,一个三十出头的精明汉子,一个赫然就是天狐圣女,心里顿时了然,那中年男子定就是大名鼎鼎的闻香教创教教主,王森是也。
王森降阶迎至宝一丈远距离站定,双手抱拳笑道:“罗教护法尊者驾临,王某有失远迎,还望尊者见谅。”
宝懂的规矩,依照白莲教拜会兄弟教派教主的礼仪,双手合十高举头,遥遥向王森躬身拜了三拜,嘴中不咸不淡道:
“王教主威名赫赫,在下仰慕已久,本欲自行登门拜会,聆听法尊训导,不料竟被贵教圣女如此热情迎进尊门,心中甚是惶恐,还以为我罗教哪里做的不好,惹怒了王教主。”
王森见宝抱怨,扭头狠狠瞪了身后的天狐圣女一眼,转过来对宝大笑道:“误会误会,误会,女鲁莽,尊者心胸开阔,定不至于同女计较,来来来,请进屋一叙。”
宝也不再纠缠不休,微笑着答道:“王教主盛情,在下敢不从命。”
待进到屋内,分宾主落座,王森对天狐圣女一使眼色,天狐圣女蛮不情愿的扭扭身子,一步一挪来到宝面前,伸手将那枚玄铁指环往他手里一塞,低声道:“多有得罪,还你。”
宝自然不能做出不大度的表现,接过指环套在自己中指上,微微头,笑而不语。
王森又拱手笑问:“敢问贵教主可好?”
宝肃然道:“多谢王教主,罗教主一切都好,不日就要移驾京城,为在下主持入教开坛典仪。”
宝知道,凭借王森这个人的野心,他不可能在罗教内没有卧底,罗教多了自己这么一个突然而来的少年护法,虽然自己的真实身份乃是罗教绝密,但是罗教罗教主要亲临京城为少护法主持开坛典仪这种大事绝对是瞒不过王森的。
王森果然笑道:“呵呵,本教主也是略有耳闻,罗教新入了一位少年有为的少护法,早有拜会之心,却一直苦无机会,今日得见,也是我与少护法缘分所在啊。”
稍停一下,他有意无意问道:“不知少护法是京城何方人士啊?”
这就是公然在探宝的底子了,要知道很多教派的重要人物在世俗间都有掩护身份,甚至当年的弥勒教一位护法尊者竟然做到了朝廷二品礼部尚书这样的大官。
但是无论如何,这些重要人物的世俗身份都是本教绝密中的绝密,王森竟然公然出口询问,显然是欺负宝年幼,也有对宝年纪就能成为罗教少护法起了莫大的好奇心。
宝虽然有意想给王森挖坑,希望今晚能投到他的阵营拜他为师,但也不会上这个低智商的当,只是微微一笑:“在下身份卑微,不入教主法眼,若是教主有与我教罗教主相晤的机会,罗教主定会告知。”
王森见宝回避这个问题,也就不再发问,又问起昨日在琉璃厂如何起了误会一事,特别是为何竟然一个酒馆,竟能惊动锦衣卫与五城兵马司全城大索,这些话问起来是理直气壮,冠名堂皇的,宝自然不能再躲躲藏藏。
他微笑着往四下看了看,王森知会他的意思,喝令一干人等全部退下,现场只剩下他与宝二人。
宝站起身拱手道:“在下虽然身份机密,但事关我白莲大业,有些事情也不敢再跟王教主隐瞒,昨日酒馆的老板,并非普通百姓,其实乃是……乃是当今潞王与王妃。”
王森大吃一惊,腾地站起身,睁大双眼直视宝。
宝一脸的肃穆,毫不回避地与他对望。
潞王是什么人?乃是当今万历皇帝一母所生的同胞兄弟,也是万历如今唯一存活下来的亲弟弟,平日里最受李太后宠爱,当初要不是这个儿子实在年幼,李太后差就让潞王继承了皇位。
所以,这个潞王朱翊镠当之无愧乃是天底下除了万历皇帝以外,最尊贵的一个王爷。
王森嘴唇颤抖了半天,恍然道:“怪不得,怪不得闹出如此大的动静。”
“不对,”突然他想起了什么,双目精光爆射,直逼宝:“潞王已于今年七月离京就藩了,怎么会隐身在市井之中开一个酒馆?”
宝不慌不忙,低头端起茶盏饮了一口,不紧不慢道:“王教主莫不是真的以为,这个潞王爷肯这么乖乖离京?”
要知道在大明朝,藩王一旦成年就必须离京,否则就是有谋反篡位的大罪,一些有意染指皇位的王爷往往寻找各种理由迟迟不肯离京就藩,最出名的就是永乐皇帝的二儿子,汉王朱高煦。
汉王当初为了抢夺他大哥朱高炽的皇位,一直赖在京城不肯就藩,差一就真的得逞,后来被赶出京城前往云南,最终还是起兵造反,最后被宣宗将他扣在一口大铜缸内,四周上柴火,活活烧成焦炭。
所以宝此言一出,王森立时就被震惊了,试探着问道:“少护法的意思是?潞王偷偷又潜回京城了?”
宝道:“潞王凭借李太后恩宠,几乎就要与皇位差那一步之遥,二十二岁都不愿意离京就藩,王教主以为,他就肯这么老老实实走了?”
王森急速在屋内走动,鼻中气息也喘得呼哧呼哧,这个消息对他而言简直就是平地惊雷,他太清楚这个消息意味着什么了?如果潞王真的悄悄潜回京城,那就是他已经下定决心大干一场,那就必将掀起一场皇权恶斗,甚至很有可能刀兵四起,天下大乱。
这个消息对他这些造反狂人意味着什么机会?
他很清楚,宝更加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