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着姬姒的车队看来的,并不止是那些小姑和路人,想谢琅何等鼎鼎大名?他生平第一次,对一个小姑感了兴趣,并还在家中嫂嫂反对的情况下,说出“结发”两字,这在无聊透顶的建康士族眼里,那真可以说得上是一桩新闻了。所以,短短一两天,姬姒就真正做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所以,如今来看这场热闹的,并不止是小姑们。
不远处的一处阁楼上,张贺之一袭画满了美人的白裳穿在身上,他摇着折扇,风度翩翩,富贵都雅得无法形容。此刻,他正倚着窗,含着笑看向姬姒的驴车。
一个美人缠了上来,美人赤裸的玉臂缠上张贺之的肩,吐气如兰的声音在他耳边娇软地响起,“贺之,你在看什么?看那姬氏女吗?”
张贺之笑了笑,他轻摇着折扇,“这姬氏女是有些不凡,可要说她能打动谢十八那颗云做的心,还真是让人无法相信。”
听到他的话,那美人好奇地问道:“听起来,贺之似乎对那姬氏女很是熟悉?”
张贺之闻言风度翩翩的一笑,他语气中带了些遗撼地说道:“也许再过个三五年,姬氏女会光芒照人,不过现在嘛……上次她与义武王夫人站在一起的样子,我现在还记忆尤深,哼哼,真是不提也罢。”
说到这里,张贺之又是一笑,他回头说道:“谢十八这么多年来,不知迷倒了多少小姑,如今让姬氏女拔得头筹,她们不忿也是理所当然。”转眼他轻叹起来,“可惜了姬氏女,这些小姑来了这招满城服丧,半城悲歌,从此后,姬氏女这三个字,在天下人眼里,不知会被贬成什么样了”
如张贺之这样议论的,并不止是他一个,不远处的阁楼上,隐隐也有郎君们的说话声传来,“也不知那姬氏女丑成什么样,怎么这些小姑如此不服?”“听说不但不丑,还是个极美的。”“那就是无才无德无家无世,便有几分美貌,那美貌也是轻浮低贱女才有的,不然的话,也不至于引得全城服丧!”“真是可惜了谢十八。”“是啊,今日才知,那谢十八竟是个没有眼光的。”
四下议论纷纷,满街都是一片白色丧服,所有人的目光都要盯向姬姒的驴车!
到得这时,姬姒的车队是寸步难行了,越来越多的驴车和行人堵在了车队的前面!
这时刻,盯向姬姒的眼睛是那么多,不管是好奇的,还是不屑的,或者纯是看热闹的,也在等着姬姒露面。
而在听到外面的阵阵议论声后,姬姒也知道,是时候了。
于是,她朝着一侧微微颌首。
于是,随着一声轻哨传出,只见姬姒后面的第一辆驴车里,走下了一个身着玄色深衣,头戴周时诸侯冠冕的老年男子。
这个老人,手中举着一个足有两人高,漆成金黄色,镶以黑边的牌位。
转眼间,老人走在了队伍的前列。
到得这时,所有人都看清了他手中的牌位,只见上面写着“始祖姬轩辕黄帝之灵位!”
众人呆呆地看着。
过了一会,有人惊叫道:“那是黄帝牌位?”
“对,那就是黄帝牌位!”
几乎是“黄帝牌位”四字一出,四下惊叫声纷纷传来,“黄帝居然姓姬?”“原来那姬氏女的先祖,居然是咱们人类最伟大的始祖黄帝陛下?”
四下突然激沸的议论声中,紧接着,一个同样身着玄衣,头戴春秋战国时诸侯才能戴的冠冕的男子,同样捧着一个人高的牌位走了过来。
转眼间,那人捧着牌位,在黄帝牌位左后侧停了下来,只见那牌位上写着“周文王姬昌之灵位!”
就在那人站定时,又有一个中年人捧着一个牌位走了过来,这一次,那中年人在黄帝的牌位右后侧停了下来,一人高的,漆成黑色镶以金边的牌位,饶是隔得再远,众人也能看得一清二楚,只见上面写着,“周武王姬发之灵位!”
后面,身穿玄裳,头戴冠冕的男人还在一个接一个地走来。
只是一转眼间,姬姒的前面和左右两侧,便被这些人高的牌位密密实实地挡住。望着那树立在姬氏女驴车两侧,整整三十六位皇帝牌位,望着那走在姬姒前面的那三座巨大的,金边耀目的黄帝和周文王周武王的牌位,突然的,围观的人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这世间,所有的贵族都在吹嘘自己先祖的伟大,可这世间,却不会有第二个家,也不会有第二个姓氏,能够举起三十九个皇帝牌位!
这世间,所有的贵族,都恨不得把自己的先祖画在衣裳上,让所有见到的人都知道,他们的血脉是如何的高贵。可这世间最高贵的血脉,也不会如“姬”这个姓氏一样,诞生过三十九个皇帝,创造了二千余年的辉煌!
一时之间,所有的行人都发不出声来了,所有的人都赫然发现,原来比起这些牌位上的名字,他们所知的任何一个人的先祖,都不过如此!
是的,不过如此!
就在三十九个牌位一出,四下哑然时,姬姒的驴车突然砰的一声,四面车厢掉落,坐在其中的姬姒,呈现在众人面前。
之前,有不少人猜测,姬姒便是美貌,也是那种低俗的,与高贵扯不上边的美貌,姬姒便是再出众她也应该是那种骨子里血脉里,一看就透着低贱的出众。
可这一刻,当姬姒的面容完全呈现在众人面前时,他们才赫然发现,原来,这姬氏女是如此的不同!
今天的姬姒,不止是精心妆扮,把自己盛极时才有的容颜完全呈现出来,她做的还是公主打扮!
只见她身着玄色纯衣纁袡礼服,头戴“次”,以“纚”束发,有一尺二长的笄。而这样的妆扮,是历史上才有记载的,是一种极其庄严肃穆的周时公主出嫁时才有的妆扮。
她是那么美,那种清皎到了极点,那种仿佛晨珠朝露,明月照泉,澄澈与妖娆混合在一起的美。想来,她不着玄衣时,她的美应该多少有点轻浮骄纵,可此刻,这般玄衣纁袡,却生生把她拥有的那些骄艳,变成了十分的贵气。因着这份庄严肃穆的妆容,有了种无与伦比的优雅高华。
就在姬姒一露面,便用自己的美色镇得四下再无声息时,只见姬姒缓缓压了压裙裾和蔽膝,她站了起来。
姬姒的驴车,已经没有了四面的车厢和车顶,等于她是站在一块车板上。
姬姒对着四周的众人,姿势优雅地行了一个周礼后,说道:“姬氏阿姒,如今父祖俱无,唯有一兄,也远在他地。无奈之际,只好请得诸位先祖一路护送。”
说到这里,姬姒的声音于清皎中,渐渐添了几分哽咽,只见她以一种优雅的,缓慢的,微哑的声音继续说道:“我的始祖,是人族之始祖,我的先辈,曾在这片大地上,建立过长达八百年的繁荣盛世。而如今,不过过去了六百年,曾经繁盛一时,高倨众生之巅的姓氏,便只剩下了我们兄妹这么两根孤苗了。”略顿了顿,姬姒再次朝着四周众人行了一个优雅的周礼,“如今的姬阿姒,父祖不在,嫁妆全无,唯有这孑然一身,和着这祖宗赐与的血脉姓氏,能带着前往我的婚房了。”
姬姒的声音,说到后面已是平淡。
也不知为什么,明明她是用那么平平淡淡的语气说着这种话,明明她无媒无娉无亲朋戚友相送应该被人鄙夷,明明她孤寡得仿佛天地间只有她一人,明明她虽然做着公主打扮却既无仪仗亦无嫁妆,可这一刻,可所有路旁的人,看着那一个个代表黄帝,代表周文王,代表周武王,代表着姬氏一族,曾经辉煌灿烂的三十九座牌位时,却由衷的感觉到了一种震撼,一种敬意和一种无以言状的悲伤!
这时刻,所有人都在想道,谁说这姬氏女低贱了?她分明拥有着最高贵的帝王血脉!
这时刻,所有人都在想道,当年周王室辉煌了八百年,如今却只剩下这么一二根孤枝,也不知几十年后,自家的血脉,还能剩下多少?
这时的人,本来就多愁善感,这时的人,本来就觉得今日不知明日,说不定什么时候,便魂归他乡,这时的人,本来就觉得,这世间唯一必须存在的,是自己的血脉子嗣,荣华或许总有一天会衰落,只有血脉长存便已无撼。
所以,姬姒的这一番做作,不知不觉中,引得落泪者无数,不知不觉中,他们再端详姬姒时,突然发现她凤眼柳眉,琼鼻直冲印堂,分明是高贵之相!
就在这时,隐隐中,人群传来了说话声,“听说去年那些北魏使者便极力想引得这姬氏女去北魏,他们说,姬氏女去了北魏,肯定可以被北魏皇帝封为长公主。”“这么说来,如果此女在北魏的话,她就是长公主了?”“这是当然。”“那她也可以说是公主之尊了。”“比起当朝的那几位公主,这姬氏女是要高贵多了。”“那是当然了,毕竟是黄帝血脉嘛。”
低语声中,议论声中,那些身着丧服,举着白幡的小姑们,突然发现自己的所有布置都落空了。
渐渐的,那些堵在姬姒前面的驴车,再也无法停留下去了,因为,光是四周投来的目光,便让她们坐立不安。
于是,不知不觉中,一辆辆驴车退到了道旁,一个个行人散开。
于是,不知不觉中,众人给姬姒的车队让出一条道来。
望着那缓缓而来的车队,望着姬姒那张绝色又雍容华贵的脸,一侧,张贺之的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
这时,他身后的那个美人诧异地问道:“贺之,你不是说这姬氏女比义武王夫人差得远吗?可我如今看来,那义武王夫人无论容颜气度,好似都及不上姬氏女啊!”
美人不说这话也罢,一说这话,张贺之一张俊脸便染上了一抹恼怒,过了一会,
他轻哼出声,“我就说了,那天义武王夫人在时,她无端端地干嘛要跳出来,原来,那一切都是这狡诈小姑的计谋,她是想让我死心!”
这时的张贺之,心里突然非常的不甘,非常的恼火了。
而随着姬姒的车队缓缓而去,不远处,也有一处二层阁楼,一个郎君在朝定定眺来。
听着四周传来的低语声,看着坐在皇帝牌林中的绝丽女子,那郎君突然低笑出声。
听到他的笑声,郎君的身后,一个青年人叹道:“周玉,安华公主得了谢十八那么一个评价,以后是再也登不了大雅之堂了,她又是这般性子,你以后,真得小心不但借不了力,还要被那蠢妇拖累。”说到这里,那青年学着周玉那样,也朝姬姒看去,只看了一眼,那青年便说道:“也怪不得你对这姬氏女念念不忘,比起安华,还真是一个天一个地了。”
在那青年人说话时,周玉一直没有说话,他垂着的眉眼里,隐隐有着几分憔悴,过了一会,周玉猛然抬头,把盅中酒一饮而尽!
就在周玉的隔壁,萧奕等曾经受过姬姒恩惠的几个世族郎君,也在一边品着美酒,一边看着热闹。
只是,与周围伙伴们的热闹喧嚣不同的是,萧奕一直显得很冷清,这个贵公子,一直在静静地看着平板车上姬姒那绝丽的容颜,在看着那三十九块皇帝牌位,在听着四周的议论。
就在这时,有一个郎君笑了起来,“今日之后,怕是整个建康的人都知道,这个姬氏女血脉高贵,位同公主了。”
这郎君声音一落,萧奕低笑出声,他抿了一口酒,低声晒道:“几块牌位,一件衣裳,再加上安排人在背后扯几句闲话,就能达到许多世族终一生之力,也无法做到的地位提升……这姬氏女,还真是聪明得近乎妖了!”
见他发笑,陈七郎好奇地问道:“萧奕你在笑什么?”
萧奕回头,他漫不经心地转动着掌心的酒盅,淡淡说道:“我在佩服谢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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