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戌时,晚餐高峰期基本过去,这个时辰之后来用餐的客人多半是夜晚要加班的,人数并不多,当天色完全暗下来后,喧闹了一天的苏菜馆也随之安宁起来。
“该回来了吧?”苏妙闲着没事做,双手抱胸站在大门口,望着外面发黑的天色,有些担心,喃喃自语。
“他们又不是小孩子,该回来自然就回来了。”回味不愿意看她为别人瞎操心的样子,语气冷淡地道。
苏妙扁了扁嘴,依旧抻长脖子往外瞧,没看到苏烟和宁乐,却看到因为去出船许久没来的黑子和满富。他二人只穿了件坎肩,才踏过门槛就用吃惊的语调大声道:
“小大姐,我听说你过了三月份就要上丰州开酒楼了,是真是假,老吴说这话是骗我的吧?”
苏妙一愣,自从她要回丰州的消息不知从哪里走漏了开始,来问这个的客人每天都有。
“三月份租约就到期了,刚好丰州有合适的酒楼出兑,我们家本来就住在丰州,烟儿要念书,在丰州也更方便,所以租约到期后我不打算续租了,要搬回丰州去。”苏妙笑着回答。
“小大姐你这样可不厚道!”满富还没来得及说话,黑子已经板着一张脸嚷嚷起来,“咱们这么多人在你这儿都吃习惯了,你现在说走就走,那以后咱们都上哪吃饭去!再说,这长乐镇哪比不上丰州,虽然比起丰州小了点人也少了点,卖的东西也不如丰州齐全,可你的馆子在长乐镇是生意最好的,那些过往的船每次来都会上这儿来,你要是走了,咱们这些人怎么整,你让那些冲着你来的商船货船以后往哪吃饭去!你这可不行啊,连商量都没跟我们商量一声,也忒性急了吧!”他低着脑袋越说越生气,越说越觉得舍不得,语气既愤慨又伤感,怪怪的竟有点似哭非哭的声调。
回味冷冰冰地看着他,这根二十好几还没娶上媳妇的光棍,他用这种哀怨的语气到底是什么意思?
碍眼!
比起回味突然恼火起来,满富感觉的却是丢人,瞪了黑子一眼,没好气地道:
“你说什么浑话呢,在船上晃了半个月晃傻了吧,你又不是小大姐他们家人,人家凭啥跟你商量!小大姐是开门做生意的,现在想换个地方做生意那是人家的事,跟你有啥关系!就是因为生意好才要去更大的地方做生意,以小大姐的手艺在这么个小镇子上本来就亏了,小大姐的手艺比丰州酒楼的大师傅一点不差,这样的手艺就应该去丰州好好干!小大姐,你尽管去,你的手艺肯定能在丰州里闯出名堂的,反正也不远,若是闲了就回来看看,有了什么好事可别忘了告诉我!”
“满富哥干吗说的我好像去了就跟这边没联系了,我还得在你家订鱼货呢。”丰州离清江远,各大酒楼的鱼货都是从长乐镇的鱼商手里订,“倒是满富哥和黑子哥,回头我把住址给你们,你们若是闲了到丰州来玩,我请你们吃饭,可以带家属,人数不限。”
她经常对熟客说“可以带家属,人数不限”,满富闻言乐出声来,得到鱼货继续在他家订的承诺总算放了心。满家属于中小鱼商,只能依附于大鱼商赚三道钱,苏妙是第一单在他家订货的餐馆,因为苏菜馆生意好带动起来,满富家才开始单独售货减少依附同行。心中的大石头落下,他笑出一脸细纹:
“有工夫我肯定去,到时候我让黑子亲自给你送货,路远了点你也放心。”
“包在我身上!”黑子总算高兴起来,拍拍胸膛,说,话音才落,只觉得身体里本能的泛起一丝令他毛骨悚然的寒意。
回味冷冷地看着他。
“黑子哥能亲自经手真是太好了!”苏妙笑意盎然地说。
回味瞅了她一眼。
正在忙活上菜的得福经过时听到他们议论,面色有几分不安,咬了咬嘴唇,却走开了。
苏妙回到厨房应要求给满富和黑子做红烧鸡爪,不经意瞥了一眼回味,却惊诧地看见他正要往煮好的馄饨面里加大勺的盐。
“太多了太多了,你加太多了,你要把人咸死啊!”她慌忙叫起来,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故意做这种事,“别拿吃的来玩!”她不悦地说,“不许浪费我的盐!”
回味见被发现了,瞥了她一眼,一点不尴尬地冷哼一声,扔下盐勺,吩咐同贵把馄饨面端出去。
苏妙的眉角狠狠一抽,这个人在想什么她完全搞不懂啊!
厨房外突然传来响亮的嚷嚷声:“二姐,我回来了!”
是苏烟的声音。
苏妙心中一喜,三步并两步冲出厨房,在回味面前恍若一阵风似的刮过。
彻底被无视的回味不知为何,心里有种闷闷的感觉,总觉得不太愉快。
苏烟和宁乐出了考场回来,正站在柜台前被一众人围着询问。因为关系要好,连店里的熟客都为他们紧张,这会子把他们围了一圈七嘴八舌地问考的怎么样。
“我全答出来了!”面对众人的询问,苏烟小脸红扑扑的,笑答,赢得众人的一片赞扬。
“烟哥儿就是聪明!”
“虽然少了点男子气,但脑袋瓜聪明,将来一定会有大出息,胡大娘老奶奶就等着享清福吧!”
“黑子哥,你好讨厌,我哪里缺乏男子气了!”苏烟嘟起嫣红的小嘴儿,不高兴地说。
他居然这么问……苏妙忽然觉得有点头疼,揉了揉太阳穴。
“宁哥儿考得如何?”宁乐始终一言不发,有人终于听够了苏烟的回答,大着胆子去问宁乐。
“就那样。”宁乐皱了皱眉,不耐地说。
语气太坏,于是没人再问他了。
“二姐!”苏烟抬起头时一眼望见走出来的苏妙,灿笑着唤了声,举高手,很骄傲地说,“我都答出来了!”
苏妙点了点头,笑问:“这个时辰才回来,饿了吧,你们俩想吃什么?”
“豆汤饭!”苏烟想也没想回答,“外面好冷哦!”
“小乐乐呢?”苏妙望向立在一旁始终皱眉沉着脸没什么好声气的宁乐,温声笑问。
宁乐看了她一眼,沉默片刻,别过头去硬邦邦地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杂烩菜。”
“好。”苏妙含笑应了,转身进了厨房。
“看反应宁乐考的并不理想。”回味背靠在她身旁的料理台上,双手抱胸,淡声说。
“这种事不到最后放榜谁会知晓,大考中对自己高估或低估的人比比皆是。”
“你对他就那么有信心?”
“这该问你吧,他是你教的。”
“我只是被他缠得没办法,他考成什么样与我何干。”
“好冷淡,说真的,你的人缘一直很差吧?”苏妙扁扁嘴,漫不经心地问。
“有什么关系,我又不喜欢和那些无聊之人来往。”回味不以为然地道。
“总是说这样的话,那在你眼里有不无聊之人吗?”
“有啊。”他淡答。
没想到会是肯定答案,苏妙一愣,专注地看着他,八卦兮兮地问:
“是谁?”
“你。”他淡淡地看着她,回答。
“……”苏妙觉得很惊愕,比被陨石砸到头还觉得惊愕。
“你是第一个让我觉得不会无聊之人,你应该感到荣幸。”他用平静的语气轻缓却高高在上地说。
“……呵呵。”苏妙的眉角狠狠一抽,他的脑子不要紧吧?
苏烟和宁乐吃了晚饭就回去了,要抓紧时间温书,明天还要早起继续上考场。
苏菜馆依旧如往常的时间闭店,关门后进行清扫时,得福没有像往常那样埋头干活,而是跟同喜同贵一起走到苏妙面前,忧心忡忡地问:
“妙姐姐,你真不打算继续开苏菜馆了?”
“嗯。丰州那边酒楼正在翻修,三月份正好租约到期就要搬走了。”
“那、那,”得福紧张加沮丧,表情越发畏畏缩缩,支吾了半晌,垂着脑袋小声道,“妙姐姐,开新酒楼也缺人手吧,我虽然笨手笨脚,但也跟着妙姐姐干了这么久,就算是大酒楼我也没问题的,我会好好干,妙姐姐把我也带去吧!”
“师父,你开新酒楼一定要学徒吧,新雇的不顺手,我和同喜学了这么长时间,肯定比那外来的更对师父的脾气,师父把我们也带去吧,我们保证听话,师父让我们往东我们绝对不往西,师父让我们撵狗我们绝对不撵鸡!”同贵的嘴皮子比得福顺溜,郑重表忠心道。
“我是要把你们带去的。”苏妙微怔,眉一扬,说,“你们三个年纪也不小了,家中孩子又多,我包吃住你们没道理不跟去的。我已经跟你们爹娘说过了,他们也同意了。奇怪,我没告诉过你们这件事吗?”
“……师父,你从来没说过这件事。”
“我们再怎么不受重视,好歹是你的开门大弟子,这事至少应该先说清楚吧。”
“我还以为我说过了,大概是最近太忙了我的脑子变成浆糊了,哈哈哈哈,你们不用担心,我已经替你们准备好床位了!”她摸着后脑勺笑起来。
同喜同贵无语地看着她,又看向淡定擦锅台的回味:
“回大哥,你也不告诉我们,看着我们干烦恼!”
“你们烦恼关我什么事?”回味不解地反问。
回大哥好冷淡!
同喜同贵很受伤,都快流泪了。
得福心里的大石头总算落地,悄悄舒了一口气,不用回继父那里真是太好了。
五场县试过后,长乐镇的学子们非但没有放松下来,心情反而比考前更加蠢蠢欲动。
放榜日期在三月初二,县试合格者将会在六月初二时前往丰州参加府试。
对于整个科举来说,县试不过是一次摸底小考,自然不会有人来报喜,中榜名单会在县衙外张贴大布告公布。
苏烟和宁乐饭都懒怠吃,一大早就出门去看榜了。
苏菜馆虽然照常营业,苏家人却全都心慌意乱的,苏老太不耐烦在家等,也跟到苏菜馆来,坐在椅子上一遍遍地求祖宗保佑。
有不少与考试无关的人都去放榜处瞧热闹,还没到中午苏妙也不怎么忙,站在柜台后面擦杯子,把青色的小酒盅擦得锃亮。
胎记脸阿九前些日子执行公务去了,回来后才知道苏菜馆月底要关门,百般不舍,拉着苏妙的手哭丧着脸说:
“小大姐,你要是不在了,我上哪吃炖饭去啊!”
原来他是舍不得炖饭……
“二姐!二姐!二姐!”苏烟响亮的嗓音带着浓浓的惊喜从外边传来,从未有过的振奋激荡,这样洪亮的声音让苏家人的心集体一颤!
苏烟飞奔进来,被门槛一绊差点摔倒,幸好被胡氏一把拉住。胡氏握紧他的手,声音发颤,紧张激动地问:
“怎么样?考上没有?”
苏烟只是笑,雪白的小脸红扑扑的,上气不接下气地粗喘着。
胡氏心急如焚,眉毛皱成一个死疙瘩。
本是去看热闹这会儿陪着苏烟回来的陈六知道胡氏心急,笑答道:
“胡大娘别急,你家烟哥儿出息,县试十二名,中了!”
满座沸腾!
胡氏狂喜,腿一软靠在苏妙身上,双手合十把各路神仙谢个遍,差点哭出来。苏老太亦是如此,当场跪谢了苏家祖宗十八代。
苏妙喜不自禁,摸着苏烟的脑袋赞了一番,在望向跟在最后终于迈进门槛阴沉着一张脸的宁乐时,心跳微顿,笑问:
“小乐乐呢?”
宁乐看了她一眼,别开眼,不答。
刚才还喜气洋洋的气氛霎时沉凝下来,所有人都用或同情或失望的眼神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陈五嘿嘿一笑,在宁乐的肩膀头一拍,大声说:“宁哥儿也不赖,虽然倒数第二,好歹也中了!”
宁乐愤愤地推开他的手,没好气地道:“‘把’好歹’两个字给老子去掉!”
诧然的静默持续了半分钟,全场再次沸腾!
各种赞叹恭喜声不绝于耳,苏妙笑眯眯地说:
“不错嘛,看来是个读书的料,以前只是不用功罢了。”
“啰嗦!”宁乐生硬地吐出两个字,顿了顿,却止不住上扬的嘴角,喜悦地笑起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