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妙和回味在院子里坐下,回味安安静静地喝茶,什么都不问,苏妙和梁锦面对面乐呵呵地坐着,却没话说。苏妙觉得梁锦虽然在笑却不怎么喜欢她,原因她多少明白些,谁家父母不希望自己儿子娶个高贵温婉的媳妇,尤其是像梁锦这样的皇亲国戚,他的儿子将来是要娶名门望族家的小姐的,偏苏妙连望族的边儿都够不上,只是个普通的小老百姓不说,还时常出去抛头露面,性子也与传统礼教中的大家闺秀背道而驰,梁锦宠爱回味,对回味的婚事自然抱了很大的期望,他虽不好拂儿子的意,却对苏妙怎么看都不顺眼。
苏妙虽然不在意,可像现在这么干坐着实在有些难熬,她想见完回香就回去,于是笑着问梁锦:
“夫人不在吗?”
梁锦依旧皮笑肉不笑,顿了一会儿才回答:
“她出门去了。”
然后就又没别的话了。
苏妙尴尬地点点头,有种自己被恶婆婆为难了的感觉。
回味目不斜视,依旧在淡定地啜饮凉茶。
梁锦对回味却极是上心,笑意满满地说:“味味,你娘早就让人把你的屋子收拾了,今晚上你住这儿,爹有话跟你说。”
“我和妙儿住在雪乙庄。”回味放下茶杯,淡淡地道。
“胡闹,你们又没成亲,住在一起会被说闲话的,你不要名节,苏姑娘还要,你老老实实地住回来,就让苏姑娘住在庄子上。你们两个现在回了梁都,周围人多嘴杂的,要注意影响,要亲近也得等着过了礼以后。”
回味看了他一眼,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就是不开口。
梁锦把类似的话连说了两遍,回味依旧不答腔,梁锦只得作罢,开始东拉西扯起今天的天气。
苏妙见梁锦东拉西扯的却不是和她说话,觉得没意思,就逗跑到一旁自己玩耍的小舟玩。
小舟跟苏妙玩了一会儿,还没等到回香回来,出去串门子的回甘和魏贞却回来了,回舟见他娘回来了很是高兴,快快乐乐地扑过去。
于是总算有人跟苏妙说话了,魏贞和苏妙虽然只见过一面,两人却仿佛最好的朋友一样亲热,魏贞不愧是从高门大户出来的女子,十分会营造交际中最重要的融洽氛围,和她相处很舒服。
回味、回甘陪梁锦坐在院子里喝凉茶,魏贞拉着苏妙的手单独坐在门廊下的椅子上,一面看护着回舟玩耍,一面笑着说话。
“今天才刚到就过来了?”魏贞含着笑问。
苏妙笑着回了一句“是。”
“难得你有这份心,也不歇歇就过来了,爹心里定是高兴得紧。你们之前先回了丰州,所以比爹娘回来的晚,爹自从回来就一直在算日子等着盼着你们来,天天吩咐人预备饭菜,就怕你们突然回来赶不及。若不是你主动要来,阿味他是不注意这些的。”
苏妙微微笑,即使魏贞不说她也能看出来梁锦是十分渴盼回味回家的,从他们刚一进门时梁锦错愕且欣喜的眼神就看出来了。
“娘早上出门了,汝南王府的太妃身子不舒坦,娘去探病,早上出去,这会子也该回来了。”魏贞笑说。
苏妙点点头。
两人说了一回闲话,魏贞突然问林嫣怎么样了,她和林嫣从小就亲近,虽然林嫣胆小又怯懦,魏贞却很喜欢她,自从知道林嫣机缘巧合躲到苏妙家去,虽然心里的担心有增无减,却能找相识的人打听林嫣的事,这让她稍稍安心:
“你二哥去苏州时我也不得空,听说世子爷赶去苏州,我心里着实揪了一下,生怕他们两个在苏州再闹起来,到时候大家都没脸,嫣儿也会更加为难。我和嫣儿从小就认得,她打小性子和软,心也善,这样的性子若是生在普通人家定会被婆家敬重,可梁都这边都是家大业大人口众多,太善了反而吃亏。及至你二哥回来说两个人还没闹开,我这心里才稍稍放心,后来又听说世子爷开始四处寻摸宅子,好像是要从瑞王府搬出去,瑞王妃又在家里闹了一大场,还闹到这边来了,我这心里就又有点担心嫣儿。”
苏妙之前听苏婵说了梁敏曾经到大佛寺去接过林嫣,最后的结果却是不尴不尬,她也弄不明白林嫣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些事自然不好跟魏贞说,幸好魏贞见她说起这件事含含糊糊的也没多问。两人说起梁敏的事,自然就提到了梁敏的第二春,说起这个虽然魏贞只是皱了皱眉,苏妙依旧能看出她内心的气愤:
瑞王妃在梁都里大肆传说嫣儿十年无出,世子爷已经和嫣儿和离,正在张罗着从魏家再寻一个贤良淑女做新的世子妃,定下的是我娘家的十一妹,因为这个我都没脸见嫣儿了。”说到这里,她长叹口气。
苏妙之前听回味说过,魏贞是魏家三房里的小姐。瑞王妃是魏家的嫡女,她有两个兄弟与她是同母所出,还有一个兄弟是妾室所出、也就是魏家的三老爷、魏贞的父亲,魏贞的父亲虽是庶出,魏贞却是她父亲的嫡妻所生,又因为魏贞相貌美丽,当姑娘时又颇有才情,很受太后的喜爱,在梁都城内的名声很是响亮。之前瑞王妃在为儿子选世子妃时曾经考虑过魏贞,却因为嫌弃魏贞是三房庶出子的女儿作罢。不过自从去年魏三老爷开始供职户部任户部侍郎,魏家三房的地位开始水涨船高。不过这些魏贞并不在乎,她的性情和她的名字一样贞静贤良,无欲无求,对于娘家是不是兴旺发达她并不太在意,她只要过好自己的小日子,一家人平平安安就好了。
苏妙对梁都的事一点都不了解,听着魏贞说话也不好插口,心里却在惊诧瑞王妃的能折腾,看来梁敏不娶一个姓魏的她是死活不肯罢休。
“还有丁荟……”魏贞轻轻地说。
“丁荟?”苏妙倏地醒过神来,丁荟这个名字她并不陌生,丁荟不是在苏州时东平侯家的四姑娘么,“我在苏州时听说东平侯被抄家押解上京了,不是吗?”她惊讶地问。
“是上京了不假,东平侯却只是被削去爵位发配边疆,东平侯府的男丁同样跟着东平侯去了南疆,他那些未嫁的女儿却被充入皇宫为奴,前些日子皇上以世子爷身旁没有人服侍为由,把丁荟赏给世子爷做侍妾。”
苏妙乍一听闻,忍不住啧舌,皇上这样做丁荟肯定乐坏了,丁荟喜欢梁敏傻子都看得出来,要不然丁荟也不会因为一个不靠谱的娃娃亲就为梁敏守了那么多年,不过皇上突然做起三姑六婆的勾当是什么意思,她才不相信皇上是因为闲着没事干乱点鸳鸯谱,一个皇上连给自己侄子送女人这种事都亲力亲为,这个皇上怕是不简单。
苏妙心里正狐疑着,魏贞却突然不说了,她站起来,下了游廊迎过去。
苏妙一愣,忙站起来跟过去。
原来是回香回来了,一顶低调朴素的小轿停在院子里,丫鬟上前打起轿帘,回香从里面走出来。
即使大热的天她依旧穿了一身黑,黑色的褙子黑色的褶裙黑色的面纱黑色的手套,从上到下包裹严实,除了眼睛往上的部位露着,其他地方密不透风。这一身装扮在秋老虎肆虐的初秋看着就热,偏偏这身让人单是看着就会冒汗的装扮穿在她身上却极是沁凉,大热天这一抹纯黑落入眼帘,竟如落入幽冥一般令人遍体生寒,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
魏贞规规矩矩地上前,请了个安,温婉地唤了一声“娘”。
回舟明显有点怕回香,拉着母亲的手,乖乖地唤了一声“祖母”。
回香只是淡淡地点点头,并没有多余的表情。
梁锦高兴地迎上去,笑道:“孩子他娘,味味他们刚到就过来了,已经等你好久了,在外边吃过了没有,没吃过咱们就开饭吧?”
苏妙缓步上前,屈膝福了一福,见礼道:
“夫人。”
回香看了她一眼,对于这个儿媳妇她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她是个不善言辞的女人,面对苏妙巴巴地过来拜见,她只是淡淡地说了句:
“你先坐着吧,我从外边回来,先去换件衣裳。”
苏妙知道冷淡只是她的性子,跟回味在一起久了苏妙对于沉默寡言的人很了解,更何况她家里本身就有一个沉默寡言的苏婵,笑了笑,给回香让开路,让她往里走。
梁锦显然早就习惯了回香的冷淡性子,见她没有反对,早在一边张罗开了,吩咐侍立在院子里的丫鬟婆子开始备饭。
回香楼的丫鬟婆子即使是忙成一团的时候依旧不见半点混乱,和她们的主子一样,院子里静悄悄的。
主院内亦是外院套内院,回香步态安稳地向内院走去,在经过苏妙面前时,苏妙正好下意识深吸了一口气,也是吸了这一口气的工夫,她突然嗅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一股从回香身上散发出来的血腥味。她微怔,回香已经从她面前掠过去,踏进东西穿堂。
一抹惊诧从苏妙的眼里掠过,又被她掩饰住了。
魏贞已经贤惠地去张罗晚饭,梁锦也不用再费心,吩咐完丫鬟婆子之后,他笑眯眯地对儿子招呼了声:
“都去厅里候着,一会儿就开饭了!”嘴里说着,人已经踏入东西穿堂。
苏妙回过神来时,发现回甘和回味的脸色都没有变,不禁在心里纳闷莫非她刚才嗅到的那股子血腥味是自己的幻觉?
回味已经上前来,拉起苏妙的手往饭厅走。
他大摇大摆地拉着苏妙从回甘面前经过,回甘又好气又好笑,摇了摇头,骂道:
“这小子!”
“爹呀!”小小的回舟上前来抱住他的大腿,扬起一只小脑袋,好奇地问,“三叔为什么不说话?”
“你三叔从小就不爱说话。”回甘笑着把他抱起来,回答说。回味在回舟这么大时还不说话,当时爹娘都急坏了,以为生出来一个傻的哑巴,后来才知道他只是不爱说话更爱发呆罢了。
“为什么?”回舟不解地追问。
回甘只是笑,也不回答,一双狭长的眼望向东西穿堂,闪亮的眸子里掠过一抹浓浓的担心。
正房附带的浴室里此刻充斥着浓郁的药味,深褐色的药池热气氤氲。
回香洗澡时从来不用人服侍,因此梁锦可以不惊动任何人畅通无阻地走进来。
回香整个身子都浸泡在药池里,隔着一道纱帘,从后面他只能隐隐看见她雪白的脖颈上面沾染着药水,掀开纱帘步进去,她雪白的皮肤变得更加逼真,那裸露在外的雪白肌肤上密密麻麻布满了伤痕,其中最最明显的伤痕是那些一块块一片片疤疤癞癞凹凸不平的烧痕,那皮肤的颜色很不均匀,几乎遮盖住了原本雪白的肤色,一块深一块浅,即使是不经意的瞥过去一眼都会让人起半天的鸡皮疙瘩,
那是一身会让人的心里产生极度不舒服,甚至会让人心生厌恶,此生再也不想看第二眼的伤痕。
那些伤痕顺着脖子一路向下,蔓延到深褐色的药水底下。
梁锦的脚步顿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回香正背靠在池沿上缝合胸前的伤口,胸前一道一指深的刀伤因为被药水洗涤过,虽皮肉外翻却去了血污,只留一片惨白色。
她正在用针线缝合伤口,没有使用麻药亦能保持平静的表情,仿佛细长的针尖不是刺进她的身体里。
梁锦在她身旁蹲了下来,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他一言不发,她也一言不发。
直到很久之后,大概是他先忍不住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饱含沧桑似的,轻声问:
“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不要自作主张,做事情之前先和我商量一下?”
“你做你的,我做我的,我们互不干涉,这一点你忘记了?”她手中飞针走线,语气平和淡然,她轻盈地说。
梁锦没有再去看她的脸,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凝声问:
“得手了?”
“自然。”她简短地回答了两个字。
梁锦只是点了点头,他站起来,淡淡道:“洗好了就出来,难得今天一家子全齐了。”
飞针走线的手微顿,回香停了停,浅浅地答了句:“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