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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章 乐极生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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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书素来不大爱说话,今天却因为这火辣辣的酒觉得仿佛有千言万语憋在心中,不说说就觉得不痛快。

他又喝了一口,因为没沾过酒,只喝了两碗脸就通红似火烧,热辣的力量从心口处传递过来,垂着开始怦怦乱跳的脑袋,他放下酒碗,嗓音黯哑,含着悲凉,轻声问:

“东家,我、是不是特别窝囊?”

“是。”苏妙一点没有犹豫地回答。

一刀狠狠地扎进心窝,仿佛喷出血来,酒已经为他的指尖染上一丝绯红,他的指尖在颤抖。

“窝囊也是一种人格。”苏妙继续说,“没有人规定人的性格必须是什么样,只要你不讨厌自己,你可以一直这样下去,不会有人干涉你。”

“我讨厌这样的自己!”在她话音未落时,他仿佛发泄憋闷似的忽然用力低吼出来。

苏妙望着他依旧垂着头,酒的艳红色已经顺着脸廓蔓延到脖颈,她淡淡地说:

“既然讨厌,那就改变吧。”

文书抬起头,用一双发红的眼睛望着她,很悲伤。苏妙觉得他的这些悲伤与其说是因为陆慧被迫离开,还不如说他是在为他自己悲伤,为自己的软弱,为自己的无能,为自己的胆怯。

“陆慧……”他直直地望了她一会儿,轻声对她说出这个让他异常难过的名字。

“我觉得她会比你幸福,因为她比你可爱。”苏妙平着声线,直白地道。

文书呆了一呆,醉意已经顺着血管麻痹一般地爬了上来,他不禁垂下头去,耳畔仍旧回荡着她半点不留情面的话,过了一会儿,轻轻地呵笑了一声。这一声短笑不知是因为他无法否定她的话在自嘲,还是只是单纯地想要做出一点反应。顿了顿,他俯趴在柜台上,脑袋重重地落下,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醉了过去。

一楼大堂又一次恢复了沉寂,苏妙歪头看了他一会儿,双手抱胸,带着一丝无奈,咕哝着说:

“酒量这么差还想做状元,你差远了。”

醉死过去的文书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她的这句刻薄的评论,总之他的眉毛皱了起来,仿佛有点生气。

苏妙也没让人送文书回去,文书直接在宁乐的屋子里打了地铺,第二天一大早醒来品尝了此生第一次宿醉的滋味。

从那天起文书再也没有提过陆慧,他更加努力地读书,更加专心地工作,只是话更少了,但却比从前更合群,别人再和他说话时他也不会不理睬,虽然话不多,却能应答几句,即使仍旧寡言,人际关系却比从前好得多,就连宁乐也不再整天发火自己是“热脸贴冷屁股”。

文书依然是街坊邻居都称赞的孝顺孩子,然而很明显的,他和文氏的交谈更少了,虽然他在面对母亲时依旧很恭敬,但母子间仿佛多了一道无形的墙,即使是外人也能觉察到他们之间明显的生疏。

这样的生疏一直持续到院试拉开帷幕,这一次的院试宁乐和文书全部参加。

文书一大早从家里直接出发,虽然这一次苏烟不会参加,为了讨个好兆头,苏妙还是为宁乐煮了状元及第粥。

院试连续六天,六天结束后从考场回来的宁乐和文书都像被扒了一层皮似的,脸色发灰。

苏妙也没问他们考的怎么样,等待放榜的日子苏记一如往常,只有文氏每一天都很紧张,情绪时好时坏,既觉得眼前一片黑暗又觉得金光灿烂即将到来,就连在劈柴时她亦不间歇念佛,搞得身边的人都以为她魔怔了。

一个月后,院试的榜单在知州府衙外用大榜张贴出来,宁乐和文书一大早就出去看榜,因为过于紧张,连早饭都没吃下。

苏烟跟着他们一起去看热闹,文氏本来也想跟去,文书怕人太多她会被挤倒,竭力劝她不要去。苏妙也跟着劝了两句,文氏只好留在店里,在文书临走前还抓着他的手一叠声嘱咐他看完结果一定马上回来告诉她,文书连答应了几遍,文氏才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放他去了。

苏记的人也都跟着紧张起来,心里既期待又担心,宁乐和文书毕竟落过榜,若能考中自然是喜事一桩,若又落榜了这对他二人将是多大的打击啊,一想到这里厨房里一群粗汉子就忍不住摇头,鲤鱼跃龙门太艰难,幸好他们是厨子不用挤独木桥。

快到中午,苏烟独自飞奔进来,进了门也不理要拦住他问情况的陈阳,一溜烟冲进厨房,满脸喜色,大声嚷嚷道:

“二姐,中了!中了!”

苏妙吓了一跳,差点被热锅烫了手,被回味拉住手轻轻地吹了起来。苏妙也没工夫注意自己的手被回味拉住猛吹,望向苏烟,看着他喜滋滋的脸愣了愣,才问:

“谁中了?”

“都中了!都中了!宁乐第四十二名,文书第十七名!都中了!”

苏妙还没来得及为他们欢喜,只听啪啦一声巨响,苏烟回头望去,文氏手里的劈柴落了一地,她直不愣登地看着苏烟,脸色苍白,嘴唇颤抖,看了一回之后才猛然上前一步,抓住苏烟的手,用几乎哭出来的声音轻声问:

“中、中了?书白他真中了?”

苏烟先是被她很凶地冲过来吓了一跳,见她如此问,又欢喜起来,笑着用力点头:

“真真的,我亲眼看见的,看了好几遍,第十七名,没错!真了不得,竟然进了前二十!”

“前二十?”文氏轻轻地呢喃着,她已经哭了出来,嗓音尖细沙哑仿佛划痕过多的铜锣,她如梦似幻,整个人好像在做梦一样晕晕乎乎的,迷茫的眼神虚无缥缈地漂浮着,苍白干裂的嘴唇一遍遍轻声念叨着,“中了!中了!书白中了!”她突然大笑了一声,这笑声是从未有过的畅快,是从未有过的得意,是从未有过的轻松,这一声笑在尾音未落时戛然而止,她两眼一翻,猛然向后跌去,重重地摔在地上,直挺挺如一根锋利却脆弱的干柴!

“文大娘!”众人惊慌失措地高呼。

“娘!”文书因为陆慧的事心里还残留着阴霾,即使知道自己中了也没有太高兴,因此没有像苏烟那样兴高采烈急于汇报,三个人里他是最后进来的,才走到外场连接后院的走廊口,他一眼看见母亲畅意地笑着向后跌倒,双目紧闭,他的心里咯噔一声,两眼圆睁,大喊了一声,三步并两步奔过来抱起母亲,恐慌地叫喊道,“娘!娘!”

文氏病的很重,许多年的操劳她的身体已经被掏空,这一次又经历了剧烈的情绪起伏,痰迷心窍,骤然昏倒。就算郎中被请了来,郎中也只是直截了当地说“大娘子这病是中了脏,不可治了。”

连请了几个郎中都是这么说,文书越发慌乱,他跪在床前握着母亲苍白干瘦的手,呆呆地望着她满是褶皱的脸。这张脸他每一天都在看,然而此时他第一次发觉原来母亲已经这么老了,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她那比实际年龄衰老了一倍的容颜令他觉得心酸,他恍惚记得年轻时的母亲亦是婀娜美丽的,然而现在……

他双手握住文氏的手,将额头贴在那修长却干瘪布满了沧桑老茧的手掌上,他没有哭,他哭不出来,他只是觉得哀伤,锥心的哀伤……

晚间时,恍若回光返照般,文氏苏醒了过来,迷茫的眼在逼仄的破屋内扫了一眼,旋即落在跪在床前的文书身上。文书仿佛看到了她空洞的眸子在望见他的一刻竟猛然泛起光彩,这样的光彩令他越加心酸,他悲戚地轻唤了声:

“娘……”

或许是因为病体过于虚弱,文氏的目光有些散乱,她直直地望了他一会儿,忽然,干枯瘦弱的手一个用力,她紧紧地握住儿子的手,声线微弱却坚定有力地对他说:

“书白,洁身自好……要好好活着!”

她艰难地说完最后一个字,恋恋不舍的目光在文书的脸上短暂地掠过,双眼合闭,被文书握在掌心里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

她一辈子都在要求儿子“出人头地”,在临终前的最后一句嘱咐却是那句充满了慈爱与不舍的“要好好活着”。

“娘!”在呆滞了几秒之后,文书猛地俯下身抱住已经离去的母亲,嚎啕大哭起来。

……

文氏在爱子中榜的当天猝然离世,三日后她被儿子安葬在丰州城郊的墓地。

没钱做法事没钱举行葬礼,安葬的钱还是相识的人来悼念时给凑了一半,苏妙见他实在可怜,答应了宁乐的要求,宁乐去陪文书守了三天灵。

那之后文书进了官学,虽然每月有生员补贴,却远不够一个人过日子。他的房东因为文氏死在自己的房子里,很生气,房东找到了一对更好的外地租客,于是文书被从租屋里赶了出来。恰好苏记的通屋里还有一个床位,苏妙就答应了他提出的付一半房租剩下的一半用做兼职伙计的形式来抵的请求。

于是文书背着他少的可怜的行李搬进了苏记,这对他是好事,至少他不用在经历了喜欢的姑娘去冲喜母亲骤然离世后一个人呆着,苏记的热闹多少能冲散他心中的悲戚,他比从前更沉默,性格却比从前完整了许多,仿佛一根被暴风摧残却更紧地抓牢了土地的野草。

……

转眼间到了秋冬相交之际,凉风萧瑟,落叶枯黄,苏记品鲜楼又一次迎来了炖菜大卖的时节。

黄昏时分,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缓缓驶来,稳稳地停在苏记品鲜楼门口。丰州城并不缺乏豪华马车,但像这一辆如此鲜艳华丽的马车陈阳还是头一次见,基本上丰州城的达官贵人他都认识,贵客们坐的马车他也很熟悉,他敢肯定在这之前他从没见过这辆马车,也就是说这辆马车的主人应该是外乡人。

马车在门前停稳之后,坐在车辕上头戴斗笠的小厮跳下来,将一个折叠的脚踏张开,对着车里笑嘻嘻道:

“爷,咱们到了!”

一只雪白如玉的手将马车的帘子轻轻掀开,只看这只线条优美的手就能判断出车里的人应该是个貌美之人,果不其然,陈阳只觉得眼睛一花,一名身材颀长的年轻公子从车里缓步下来,站在酒楼门前笑吟吟地望着头顶上苏记品鲜楼的招牌。自家店里也有貌美之人,比如回味,看久了回味本以为已经有免疫力了,没想到在看见这个贵气优雅的公子时仍旧被闪了一下。年轻的公子约莫二十来岁,身穿一件紫色素软缎锦衣,腰系玄青色戏童纹金缕带,三千青丝乌黑柔顺以一根正紫色的发带绑住,鸭蛋脸面,肤色白皙,眉心一点朱砂痣,似笑非笑的桃花眼脉脉含情,因为这样一双眼让他看起来有点轻浮,然而这样的轻浮却并不让人反感,反而是那一身浑然天成的风流倜傥让人看上一眼便无法再移开目光。

紧跟着他下车的是一名温婉如水的女子,身穿一件莲青色刺绣镶边五彩花草纹样织锦缎圆领衣衫,下系一条草绿色弹墨织金缠枝纹百花裙,身披黛绿色藤纹薄烟纱,堆云砌黑的长发挽着别致优雅的如意高髻,插着攒花绿叶镶金玉簪,肤如凝脂的手上戴着一双鎏金水波纹镯子,腰系珠穗子宫绦,上面挂着一个素纹香囊。即使是面罩轻纱看不清长相,也能隐隐感觉到这是一个面容姣好的小娘子。她扶着丫鬟的手,温良秀美,仪态端庄,这大概是一个出身高贵的大家闺秀。

紫衣男子在门口笑吟吟地看了两遍,问同样笑嘻嘻的小厮:

“李征,真是这儿?”

“爷,没错,就是这儿,全城只有一家苏记品鲜楼,奴才特地打听过了!”

“嗯?”紫衣男子百转千回地哼了一声,在面前的二层小楼上扫了一圈,“这酒楼也太旧了点!”

陈阳有点火大,这人是来吃饭的还是来踢馆的?

“相公。”青衣女子觉得不太好意思,轻声唤道。

紫衣男子便哈哈一笑,大声招呼:“小二,给我们一间包间,我家娘子倾国倾城,可不能让人瞧了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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