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亲们散尽后,应莲也在张二的百般安慰和爱护下慢慢平静下来。经过一个多月东躲西藏、提心吊胆的日子,她想明白了:过去的一切已经过去,到了这个地步,只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既然路是自己选择的,今后的日子就只有这样过了,遂安下心来,准备好了过那相夫教子、夫唱妇随的农妇生活。
第二天天一放亮,十来个全劳力就带了工具过来,应莲也被婆婆家的亲戚接了过去后,这帮汉子就开始掀瓦推墙。三天后,在老屋的基础上,三间崭新的土墙瓦屋就建成了。还在后面靠山的地方筑起了一个土墙院子;将前面已经垮塌的坝子用土夯实了,插上竹子、树枝做了个围子。
从屋子右手面顺着一条路一直爬十来分钟的斜坡,就到了一个比较平坦的山脊处。这里分散的住了三十多户人家,还有个私塾,这里叫做学堂湾;顺着屋子左手一条路一直往下走半个时辰,就到了四谭河码头。四潭河是长江的一条支流,身处内地的人就全靠这条河和这个码头进行贩运和交易,平时就人来人往,热闹得很,一到赶场天就更热闹了。
新房子的后院墙左手面开了道门,从这里出去,有条张二的爷爷和父亲们整理出来的路,路直没入遮天蔽日的一片近乎原始的楠竹和松树林里,极其隐蔽。路的尽头是座很高的山岩,名叫老鹰岩,从岩上流下一股很大的泉水,终年不断;倾泻而下的泉水在一个较平缓的山腰处砸出一个大坑后又向山下流去。张家几代人便在这里洗浴,一应用水也是从这里用竹筒引进家里的。
张家独处一隅,地势依山傍水,前看视野宽阔,连四潭河上来往的船只和山脚下一条石板路都一目了然;后面院侧门直通大山丛林,有些深山隐士、侠客遗风的味道。
张二大方,新屋建成后,就托人从乡里买来两头猪,把半山坡上住的二、三十户人家都请了。于是,沉寂了十几年的张家老屋就欢欢喜喜、鸡飞狗跳的热闹了一天。
比过年还闹热的一天过去后,日子渐渐的平静下来。偶尔有亲戚和乡亲来坐坐,带些蔬菜帮忙种在院坝围子里,两口便恩恩爱爱的过上了日子。可以前张家租种地主的土地早在逃荒前就交回,两个人没有活路做就整天睡觉和闲坐也不是个耍处,闲得慌了,张二就自己在屋外搭了个草棚,托人置办了铁匠家当回来,凭着当兵学到的技术,自己开了间铁匠铺。开始没当回事,可是因为他手巧,什么锄头犁耙、镰刀斧头要什么打什么,又快又好用。价钱都是随意拿,拿米、拿菜都行,反正两口子也不会种地。于是,四里八乡的破损农具都往这里拿,还有自己带着碳火来的。应莲心痛丈夫,要来帮忙,可是使了全身力气连风箱都拉不动,于是,老乡就自己动手,帮忙拉风箱,帮忙抡大锤。久了,来往过客都要在这里歇一脚,讨碗水喝,抽杆叶子烟,和张二两口子摆会儿龙门阵。
应莲虽然没有当地堂客打柴种地的彪悍,却是读过新学、通达贤惠的人,她本来在太原大院就和下人相处得好,现在就更是入乡随俗,反正也不是什么千斤姐了,换上布衣后却也干练得紧。干脆就烧桶水,甩一把老鹰崖独有的老鹰茶,拿把叶子烟放在棚子里,又置办了许多竹编凳,任过路客随便喝、随便抽去,偶尔也听听他们闲聊,知道了不少江湖上的新鲜轶事。没过多久这里居然就成了一个自然的避暑歇息的聚居地;有人坐得久了要掏两个铜板,可应莲又哪里肯受了;一个富甲一方的千金大姐,就是要跑路也不会把陪嫁跑光了的,还不至于缺了几个烟钱。所以,在四谭河码头一带,提起张铁匠两口子,很多人都要竖起大拇指,声“要得”。而乡亲们也是纯朴得很,只要看见他们家缺了啥子,都顺道带了来。啥子挑碳呀、到乡里买东西之类大的事情,只要开声腔,保证办得巴巴适适,也不工钱之类的话,抽杆烟,闲扯几句走人。
应莲也落个清闲,把个家和丈夫收拾得干干净净。也学着其他堂客的样子,做起了针线活。在后院里养条狗,种花草什么的,日子过得很是悠闲。
就这样,转眼过去了五年。两个儿子都快四岁了,老大叫张英,淘气得很;老二张连,老实巴交的,却是读书的料,不到三岁就被送去学堂湾读私塾了,自然,老大张英也没有跑得脱,被极不情愿的送去陪读。
还不到半年,先生就来过家好几次,都是为张英的事。先生是读过新学的,不只教学生“之乎者也”,还教学生算术。先生张英这娃儿记性特别好,头天学的第二天都能背下来,但就是调皮捣蛋,惹事生非,还天生的蛮勇;私塾里十七、八个学生大的已经有十一、二岁了,远远的见了他也只有绕道走路的份,因为指不定几时就作了他的道,整得个个灰头土脑还读不进“之乎者也”;又因他弟弟张连的书本被两个同学藏了,张连理论还被两个家伙推搡欺负,张英掏鸟窝回来后当着先生的面就把这两个大得多的孩子打得跳了窗,出手之重和快速绝不像个三、四岁孩童所为,若不是已经攀上窗台还不肯罢休的一个人儿被先生一把揪住,只怕这两个学伴永远都不敢上学了。
生一孩儿如此,应莲没少花银子和好话。
张英遭挨了几回手板后先生的麻烦事就多了起来,不是长衫的下摆在进门和座在凳子时糊了脏污就是凳子被蒙了一层看不见的蛛网,这种东西在热天尤其的粘,粘上灰布长衫后就基本成了永久性的花屁股。先生几次都差扇人,可每次张英都吮着指拇极无辜的盯着他看,先生气急,找学生问又问不出过所以然。因为学友都有一个统一的认识,那就是宁可遭先生的篾块打也总比得罪了张英要好得多,因为张英那层出不穷的折磨总让你防不胜防,破了衣服、露了屁股被自家大人痛殴时虽然咬定是他所为,但大人们在没有凭据后又被他吸着拇指萌萌的看,任何人都不相信如此清秀乖巧的一个孩儿会做出这许多险恶的事,便料定是自家孩儿诬赖,更是殴上加殴。你想屁孩儿些又经得起几殴了?便避之都唯恐不及了,哪敢招惹。
先生遭整得死去活来,明知是他所为却也是苦于没有人证,不可能强行指他,谨防就被人骂出老无赖、老不死之类的难听话来,坏了穷秀才的一身清誉,连娃儿都没得教的了。所以先生在爆发不出胸中郁苦后就逐渐的成了惊弓之鸟,连坐凳子时都要先向张英偷瞄,张英也每每都吮了指拇向他乖巧的看,可每当这时先生就晓得又要遭,不管室内还是室外、哪怕就是走路都要踩上被隐蔽了的狗屎,少有跑脱了的。
先生气癫,可又没有荷花那种出淤泥而不染、松柏那种见了金钱不弯腰的高洁气质,屈服在了应大姐庞大的嫁妆面前,不敢把张英赶走了。但俗话: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先生要整学生的手段还是有的,虽然张英的恶作剧让先生抓不住把柄、只能抓自己脑壳,但欲加之罪又何患无辞呢?于是一个四、五岁的孩童和一个五、六十岁的干瘪老头就彻底的成了死对头,连先生在摇头晃脑教之乎者也时也把目光警惕的不时向张英偷看,生怕一不留神又整出自己的许多笑话来,坏了严肃。
先生心下气苦,又不可能有事无事的把张英捉了来一顿黑扁,坏了名节不,只怕在这方圆几十里就不要开馆授徒了,心想老子就明里要修理你,看你往哪里跑?知道张英想法怪异,出一道题专要考张英。
先生用烧过的木炭在竹编墙上画了一个动物,又画了三只鸡后问学童:
“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神态很有些飘然。实话,寥寥几笔还真把这两种动物的形态勾勒了出来,如果是白纸黑笔的话,绝对有些神韵了,有飘飘然的本钱。下面的屁孩虽,却也没有白痴,一迭声争宠似的喊:
“狼、狼,鸡、鸡呀”,憨包都看得出来。
“那是狼多呢?还是鸡多呢?”,先生手拈几根山羊须,谆谆教导。
一头狼、三只鸡,学了新学的人,傻子都晓得是哪个多,但偏偏张英就傻了,是狼多。先生机会来了,取蔑块在手,可还没出手张英就:
“狼把鸡全吃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理论,可先生却出不了手,气得把自己的左手乱打,不敢打人却也不赞同,气急败坏的抹去鸡后又画上两支羊,众屁孩更是得意,“狼呀、羊呀”一阵乱吼后还不等先生问就好得意的喊:
“羊多、羊多”,把鄙视的目光向张英乱看,有了一些扬眉吐气的感觉。
先生也得意,把蔑块在手上轻打,幸灾乐祸的盯着张英看,张英发话了:
“一样多”。
先生终于得出结论,那就是记性好的娃儿不一定聪明,这个时候居然还敢别出心裁的乱,岂不是自找苦吃?先生已经摇晃着脑壳向张英走来,脸上还有一些很无辜的表情,好像在:
“怪不得我要打你哈,是你自己太笨了哟”,笨人又偏要反其道而行之理应受到体罚,先生已经在考虑打了手还打不打屁股呢?有些浑浊的眼睛显然光彩起来,可接下来张英:
“狼把一只羊吃了”。
先生大怒:
“那狼怎么不全都吃了呢”?
回答:
“狼吃不下了”。
先生有了想死的感觉:狼把三只鸡吃掉,一比零,先生没有理由整人;只以为张英又要狼吃掉羊后还是狼多便要泄私愤扁人,可没有想到几岁的屁孩居然有如此古怪和严谨的思维;羊的体积不,狼最多只吃得了一只,吃掉一只,自然是一等一,一样多了。张英不一定对,却也肯定没有错,但先生毕竟是穷乡僻壤里的先生,有些鼠肚鸡肠,被一个屁孩气得半死后不仅仅是想打人,连咬人的心都有了。这种机会自然多得很,只要这娃儿还来上学,没有哪一天不整出事情,要不是看在张二两口人缘好又有钱,只怕早就把张英的屁股打得稀烂了几回、撵出学堂门去了。
先生开头还为自己出的题很得意,因为前几年这里曾经闹过狼灾,不知从哪里跑来了一大群狼,闹得这里鸡犬不宁,人畜遭殃。羊也是这里家家都爱喂养的家畜,他认为自己出了一个娃儿们都很熟悉,很有趣味的一道题,没想到差遭张英憋屈死。而张英是很熟悉这两种动物,因为他出生时正是这里闹狼灾的时候。附近的鸡没了,羊也被吃得差不多了,连仅有的两头牛都遭了秧,还咬死了两个孩,伤了几个大人,大白天都不敢一个人走路,再这样下去人就快没活路了。于是,附近村寨在一些老猎人的带领下组织起了打狼或者赶狼队。自然,张二也参加了,而且还战果累累,因为他父亲就是个老猎手,而他在部队里学的机械技术管了用,自己研究设计的铁弩皮弓等都大显神威,这下可就苦了襁褓中的张英了……
张二爷爷曾经过,狼这种动物在北方很多,很少冬眠也很少睡眠,皮毛耐寒,而且狼血燥热,能避蛇蝎和蚊虫之类的东西,生食兼有补气和调动体能的功能。于是张二杀狼后只取皮毛、心、肾和血,狼肉大半都让乡亲们取去,又得了不少好话。可张连岂止是喝血,连狼肉和心、肾这种求之不得的好东西都吃不了几口,见了猩红粘稠的狼血岂不要了命去?闻之就干呕不止,气馁得张二直甩脑壳;还好老大可能特定就是个贱命,非但不哭还手舞足蹈、“咿呀”兴奋,可不到几日便整出满身红疙瘩来。应莲心痛把丈夫乱掐,张二也慌了,但听爷爷过以毒攻毒的法子,何况老大依旧活蹦乱跳、没事一样,还兀子“呀呀”的要寻了东西来吃,否则便嘶叫哭闹、摸爬着把手能触及的东西都掀翻糟蹋了。应连虽责怪丈夫出馊主意,却也不得不把那种腥恶的东西把儿子哄了,没想到十几天后儿子身上的疙瘩竟无药自愈。张二大喜,又变本加厉的用狼血给大儿子洗澡,居然还乐此不疲的一整就是几年,直到把张英泡到快三岁、吃到三岁、无狼可打的时侯才停止。还别,到了夏天,兄弟俩的屋里真还没有啥蚊虫,而张英的眼睛却变得幽邃起来,看住了人后便让人有一种“嗖嗖”的感觉,可能现在的学伴见了他便绕道而走不仅仅是怕他的恶作剧吧?
先生被铁英奇怪的思维惊倒,在认真回忆了张英大半年的所作所为后,不得不承认张英是个少见的异类,不光有反其道而行之的另类思维,连力气都不是十几岁的孩童所能比较的,如不是自己仗着先生的身份,只怕自己这把老骨头都未必制得住他。
先生想整人还反被屁孩将住,不甘心,看见篱笆做的窗户外有一个供牛洗澡的水凼,问了一个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的题目要整人:
“这个水凼凼能装多少缸水?你们知道吗?”手指窗户却是向张英看。
又有屁孩逞能的十缸、二十的瞎猜,把先生整得直甩脑壳,制止住屁孩些的狗屁乱吼后专要张英回答。张英不是神仙,猜不出,吮着拇指怯怯的答:
“不、不知道,你呢?”
先生怒极反笑,色厉内荏的吼:
“我了还问你干什么?你不是很能狡辩吗?怎么不挖条沟把水放了、一缸都装不到了?”把一股子怨气都吼了出来。
“不、不是的,装得下的”,张英又开始狡辩。
先生本被张英一句“你呢?”反问羞得无地从容,这种已知条件都不足的题目自己都不晓得怎么回答,自然是仗着先生的威严想把屁孩唬住,心里却是懊恼得紧了,心下回再不向这家伙提问了,每每把自己整得尴尬还气无出处,不是自己管教得了的。听张英乖乖的回话,先生预感自己又要出丑,假装不屑向讲台去时又想屁孩真的回答得出这种狗屁不通的问题吗?不信,好奇心驱使他转身后貌似和蔼的:
“你且来听听”?
张英却不答,萌萌的把眼来看,慢慢摇头。
先生以为遭屁孩耍了,大怒:
“晓不得还硬要充聪明,不打你你怕要上房揭瓦了”,急急的寻了戒尺出来,可张英伸出的手突又缩了回去,怯怯的:
“我、我晓得又啷个办哟?”不肯让先生打。先生气晕,到这时打死都相信屁孩答不出也不可能答得出,是胡搅蛮缠、蒙混过关的伎俩罢了,用戒尺指了娃儿嘶吼:
“你答出了我、我。。。。。。”一下子看见牛滚凼:
“。。。。。。便跳下去淹死”,恼羞成怒。
“话可算数?”
“自然算数”,先生什么都不想,现在只想扁人。
“那要看水缸有多大了?”张英逐渐大了声音,怕先生跑了一样的死盯住他看。先生被盯得心里发毛,心:“遭了,多半上了这家伙的当”,声音也起了变化,却颤颤的问:
“此、此话怎讲?”
“如果水缸和这个水凼一样大呢就只装一桶,如果只有一半大呢就装两桶,如果。。。。。。”张英假装胆可怜的话还没有完就被先生制止,呆傻的盯着屁孩看,也差萌萌的把拇指衔进了嘴巴里。当然,张英不敢逼着他跳河,但自此以后先生退出角逐,没过多久就卷了铺盖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