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五日,一所设在嘈杂弄堂里,只有三个年级,四间房子的初级小学校,学生不过百余人,老师更是只有三个人,郭烜,化名应耀祖,在这里做代课国文教员半个多月了。他白天教书,晚上寄身在附近一间只有几平米的三层阁楼上。乱世之中,作为一名因避战乱逃往上海,却与家人失散,不得已流落在此的小城市老学究,手不能提肩不能挑,找这么一个勉强糊口的职业已是不易。
这一天午夜,郭烜接到了杨爽转来的重庆毛人凤发来的密电,严厉催问芒刺计划的进展。命令他和他领导的上海站必须全力以赴,尽快查出这个奸细。并对前期工作迟迟未有进展,大为不满,责令他在半个月内必须有所进展,否则军法从事。
郭烜再三思量,刘泽之和自己不一样,在魔窟里生存,稍有不慎,就将万劫不复。何况此次营救周成斌、借刀除掉李明华、刘泽之又犯下大错冲动杀人,这一系列事件能涉险过关已是万幸。一定还会有没有抹干净的蛛丝马迹,时刻威胁着刘泽之的安全。芒刺计划,刘泽之肯定已经尽了全力,再次催促,也许会让他乱了方寸,铸成大错。
对毛人凤这个长官,目无下尘的郭烜颇多腹诽,这也是他初见当时身份是毛人凤秘书的刘泽之,不分青红皂白,当头就给了他一个大钉子碰的原因。对刘泽之,也多少有点心病……可是郭烜深知国家蒙此大难,这场战争,不是他郭烜一个人的战争,个人的喜怒哀乐,面对民族大义,必须让路。
重庆局本部如此急迫催促要找出这个日谍,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该怎么办?最后,一夜未眠的郭烜决定自己冒险动手,他手里唯一的筹码就是他自己的这条命。
重庆军统局本部,枣宜会战的硝烟散去一个多月了,震动各界的张自忠将军殒命沙场的余波也渐渐平息。戴笠、毛人凤等军统高层面对的困局却越来越无法回避。中日投入重兵的枣宜会战,中方将士虽然顽强抵抗、浴血奋战,却还是以伤亡十一万人、其中阵亡三万七千人、宜昌枣阳陷落的代价处于下风,日军阵亡七千,兵锋直逼陪都重庆。
大战方熄,一封情报摆在了中方最高军事长官的案头:张自忠将军与重庆联络的密电码居然在战前就被日谍破译,致使中方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一番严查下来,泄密的最大嫌疑居然是随军行动的军统情报机关。而攸关战争胜负的其他情报,例如部队的指挥官、番号、出发时间、给养状况也多有泄露,这让军统情何以堪?如果不能在最快的时间里查出潜伏在军统局本部和其他军政机关的日谍情报网,何以对前方阵亡的将士?何以对最高长官的诘责?戴笠震怒之下,颁下严令:命令军统上海站、南京站、武汉工作组、东京站等所有有关机关,不惜一切代价,尽快协助总部查获这个心腹大患!这就是紧急程度一再升级的芒刺计划,这个埋藏在陪都的谍报网不除,戴笠如芒在背。
毛人凤最初接受查找日谍南极星的任务,不过是因为军统局本部有一个能接触到核心机密的卧底,此事非同小可,而且在枣宜会战中已经发现了泄密事件,所以必须追查。谁料想事情比预想的还要严重,泄密一再发生。在重庆,居然有一个触角已经伸到各个机关、各行各业的日本谍报网,这还了得!一番分析,毛人凤得出了一个结论:既然连李士群也只知道南极星的存在却不知此人是谁,可见南极星在整个日本谍报网中的位置之重要。如果能找出这个人,就可以顺藤摸瓜,摧毁整个谍报网,拔掉这根芒刺,挽回军统的面子。这是目前最有效、也最有可能走通的捷径。因此,毛人凤不顾上海站有可能蒙受巨大损失的风险,一再严令催促。另一方面在重庆也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布下多路人马查找侦破。
秘书送来了周成斌发来的密电,得知周成斌最少还需要半个月时间的休养才能重返上海,毛人凤当即决定派遣特派员带人潜入上海,执行芒刺计划。不是对郭烜的能力有所怀疑,而是……郭烜对自己这个长官,一向颇多微词,他焉能不知。只是国难当头,人才难得,为国惜才,他才不得不一再优容。
孙文凯,军统情报二处上校情报专员,一个四十出头的职业军人,黄埔出身,参加过十年内战,在第一线摸爬滚打,从少尉排长一路升至中校团副,江山籍人,戴笠和毛人凤的同乡,五年前被戴笠延揽进入军统,一直奉命执行各种临时紧急任务,人称军统“灭火队员”。奉命来到,行了个标准的军礼,立正待命。毛人凤问道:“带往上海的队伍组织好了吗?”
“回毛先生的话,一个星期前就组建完成,所携物资均已配发到位,一直在等待出发的命令。”
“好,两个小时后出发。芒刺计划,拜托了。”
“毛先生言重,属下愧不敢当。属下一定全力以赴,完成芒刺计划。不成功便成仁。”
毛人凤拍了拍孙文凯的肩膀:“有你这句话,我的心放下了一半。记住,你的任务就是全力执行芒刺计划,上海站其他工作你不必分心。你此次奉命前往上海,是戴老板亲自点的将,这一点你要和郭烜说明白。”
外表看着粗乎豪放、不拘小节的孙文凯实则心细如发,深通人情事故,他很清楚在郭烜心目中戴笠和毛人凤的分量,不啻天壤之别,并不点破,很明了地答道:“请毛先生放心,属下一定尊重郭副站长,虽然属下和他素无往来,但绝不会因为个人好恶影响大局。”
毛人凤点头道:“郭烜这个人,恃才傲物,清高,目无下尘,不过民族大义,他不会含糊苟且。还有什么要求?”
“是。风闻我们在76号有一个代号八十六号的卧底,属下可否和他取得联系?”
毛人凤答道:“是有这么个人,不过你不需要直接和他联系,有事通过郭烜联络吧。”
多说无益,孙文凯又行了个军礼:“如果毛先生没有其他吩咐,属下告退。”
“去吧,我伫候捷报。”
七月一日午夜,郭烜一连接到了两封密电,一封是周成斌发来的,说是已经派遣受过一个月短期特工训练的三个行动小组潜入上海,联系人是谢承信。对这份密电,郭烜一则以喜:受过培训,即使是短期的,工作起来也比新人强得多。经过前两次抽调人手,李智勇手下的职业特工损失殆尽,他还一直在想第三次重建的这三个行动组能否胜任大上海的谍报工作。没想到周成斌思虑周详,提前做好了安排;一则以忧,芒刺计划如此紧急,周成斌却还是不能重返上海,电报里虽然一字未提,但是可以想见他的伤势仍未好转。唉,洪泽湖的那个孤岛上医疗条件有限,能不能潜入上海接受治疗?郭烜很快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芒刺计划毫无进展,这个关键时候,周成斌一定不肯因自己的原因再增加上海站的负担。
重庆毛人凤的密电却让郭烜有点不满,派遣特派员来上海,莫非信不过我郭烜?这个特派员还带着七八个人同行,毛人凤难道不清楚情报战不是打群架,人越多越好这个简单的道理?孙文凯,此人虽素未谋面,倒是听说过几次,我倒要看看来人有何过人之处。
接到郭烜的召唤,杨爽打着为自己亲戚的孩子打听入学报名的情况,来到郭烜代课的学校。“应耀祖应先生在吗?”
学校唯一的一名校工用手一指:“那位就是,刚从教室里下课出来的。”
这所小学只有一间兼做传达室的办公室,郭烜和杨爽来到孩子们活动上体育课的所谓操场——三楼天台。郭烜接过杨爽递过来的香烟,借着杨爽给自己点烟的机会,塞给杨爽一张很窄的字条:“为了执行芒刺计划,重庆派了一名特派员,孙文凯。这是联络地点和暗号,今天晚上你和他联络。”
杨爽看完,把字条摁在了烟斗里,点燃烟斗抽了两口答道:“我记住了。您不见见他吗?”
“我不见他了,有什么事情让他通过你和我联系。我倒要看看他从何入手完成芒刺计划。”
杨爽深知郭烜这个老师的为人,外冷内热,对看得上眼的,倾心相交,对看不上眼的,从来不屑于虚与委蛇。如果说有缺点,这就是郭烜最大的缺点吧。他劝道:“此人初来乍到,我们不帮着他,他从何入手?芒刺计划事关重大,您看……”
郭烜犹豫了一下,说道:“你先听听他有何高见,然后转告我,再说下一步怎么办。”
“您还是见见他吧,时间太紧,万一来的是个庸才,您赶紧找个安全的地方让他们呆着去,省的出了事,还得为他们承担责任向上峰交代。如果能帮得上忙,多几个人手也是好的。”
杨爽殷殷相劝,当着学生的面,郭烜也不好固执己见,点头答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