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对于一个没有梦想、没有眼泪、没有笑容、没有亲朋、只有寂寞的少年人……
他的每一夜,又是如何度过?
特别是昨夜。
昨夜悄悄溜去,抬头已是晨曦。
秋风阴冷,吹绽一树树的枫红,枫红如血浪般冉冉散开。
每块枫叶皆鲜红欲滴,红得就像是一滴血泪。
已是深秋。
小五冷冷提着刀,穿过血红的枫林,踏上通往天牢的曲折小路。
他走得比平素更慢,每一步均异常沉重,恍似不愿前行。
他本要为万家报仇,岂料到头来刚好相反,万家一脉势将彻底断在其冷手之上。
回心一想,也不知是万家欠他,还是他欠万家?
门开了,万北回头一望,他知道,死亡即将降临。
因为名副其实的死神已站在他的眼前。
真正的死神仅会为世界带来悲哀与死亡,死神本身却是不哭的。
眼前的死神,他纵然不哭,但他为这么多人带来死亡,自己心中可有半点悲哀?
万北佯装若无其事,淡淡一笑,道∶
“你来了?”
小五缓缓把铁门带上,一双眼睛只专注望着手中的刀。这柄刀虽然极尽平凡,此刻在黑暗中却冷冷发光,似在嘲笑着今天握刀的人,尽管冷眼冷面,然而一颗心,可冷得过手中的刀?
万北瞧着他这个样子,温言道∶
“孩子,别要责备自己!我横竖要死,死在谁的手上有何分别?你今日所作一切,倘若皇天有眼,亦必会……原谅你……”他说着说着,声音亦渐哽咽。
是吗?
小五听后暗想∶
那为何抬头看天,从未发现半只眼睛?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只因皇天根本无眼!
造化似乎特别“眷顾”他,总为他制造这么多意料之外的悲哀,还有━━恨!
包括昨日的恨,和今日将要新添的恨。
人间有恨,太多的恨!
万北虽然声音哽咽,但仍未有落泪,续道∶
“孩子,事到如今,我只求你一件事。”
他的语气如此凝重,小五亦不由牢望着他。
“应承我,无论前路如何艰苦,你必须支撑下去直至为大哥报掉大仇为止。”小五牢牢的看着他,良久良久,终于点头,坚定地道∶
“我,仍然是继父心中的小五。
万家永远不会绝后,因为霍傲天必死在万家后人手上。“
在此之前,他从没开口对万北说过半句话,此刻甫一开口,万北登时惊喜不已。
他喜,并非因为终于开口对他说话,而是对他承诺。
一个口若悬河、轻易作出承诺的人,大都半途而废,或是草草收场。
不轻易出口的,这种人最可怕,有恩必报,有恨必雪,一旦开口应承,肯定办到。
听得他重新承诺,很是放心,叹道∶
“很好……那潜儿和念儿也算死得不枉了……”
他这句话说得不无悲哀,强忍的眼泪又再次于眼眶内不住打滚,势将夺眶而出,然而对这个不哭的孩子,他老大的一个男人怎可示弱流泪?他忽地转身,背着小五,假装打了个呵欠,手顺势向双眼一抹,便偷偷把快要滚下来的眼泪抹掉,一切若无其事。
饶是如此,小五可在此仓促之间,瞥见他拭下来的老泪?
小五突然再次开口,问∶
“你,有没有其他心愿?”
他口舌笨拙,然而此番心意,怎会不明?
在此命绝前的一刻,他深深感动,于是转过头来,以手轻拍小五的肩膊,微微苦笑道∶
“没有了,不过……如果可能的话,希望你能把我们三父子的尸首烧为灰烬,把骨灰带给陕西弥隐寺的不虚大师……
不虚大师是我的挚友,这次我们来行刺他亦曾加劝阻,相信他定会把我们好好安葬,念经超渡……“
不虚大师?
原来他也认识不虚大师?
小五心中一阵失笑。
怎么兜兜转转,在他身边来来去去的都是同一堆人?
万南飞、黑衣叔叔、霍傲天、不虚大师、万北,他们有些互相认识,有些互不认识,然而大家全都牵连于此事之中。
想真一点,莫非一切有所注定,半点由不得人?
命运,仿佛早已部署了每一步,每一着。
它本已安排他去会不虚大师,即使避过一次,也避不过第二次。
这就是捉弄。
小五正自沉思之间,忽闻道∶
“孩子,你如今就立即动手吧!”
小五抬首,静静的凝视他的面,未有举刀。
万北凄然问∶
“我太像我大哥,你杀不下手?”
并没回答。
“孩子,不要心软,心软就不能报仇,更不配当男儿汉!”
他说着突然一把捉着小五握刀的手,手劲一吐,狠狠便把其手中刀向自己心房一戳,鲜血登时激溅而出,溅得小五满额满脸满颈都是━━血!
血热面冷,他的冷面,可会被的热血所融化?
事出突然,小五并没抽刀,因为已经太迟。
他的刀已贯穿心房,且由背门破出。
血,正自的心房源源渗出,沿着刀锋刀柄,染满小五正握刀的手,但他的手并未有丝毫颤抖。
他的脸也一样。
不要惧怕!
不要哀伤!
不要痛哭!
只要复仇!
万北已奄奄一息,他虚弱地看着这个孩子那张如旧木无表情的脸,看着他那只未有颤抖的手,一直逞强忍着的老泪终于不听使唤,狠狠滑下他的脸庞,他嘴角却泛起一丝苦涩笑意,若断若续道∶
“大哥……在信中……常……说,他有……一个……了不起……的儿……子
他……他说……得对!你……真的……很了不起,因为……他始终……不哭,你……很……
坚……强……“
是的,连他自己也要哭了,这个孩子依然不哭,真是谈何容易?可是他虽把面对生离死别而不哭的小五视为坚强,一般人却定会视之为冷血。
万北说到这里,已然支撑不住,口中猛地喷出一大蓬鲜血,但他坚持下去,一字一字地吐出他最后的一句话。
也是他最想说的一句话∶
“但……我……知道,你……你……的……心……却……在……哭……”
“哭”字甫出,他的身子倏地剧烈抽搐起来,一只手紧紧抓着小五的肩膀,象是不忍心留下这个孤单的孩子,独自去面对未来的莫测的噩运。
他就这样定定注视步惊云,良久良久,目光始终没有再移开过。
因为从此以后━━
他的一双眼珠已无法再动。
血,滴答,滴答,滴答……
血,一点一滴落到地上,渐渐凝成一条血路,凄厉地朝天下第一楼延伸而去。血,是万北的血,自他的头颅滴溅下来,血滴如泪。
他的头颅已被一刀斫下,此际散发披面,满目冤屈不忿,真的死不瞑目。
头颅并不伶仃,因为一旁还伴着一双比它更伶仃的脚,正在踏着这条真正的血路。
脚是属于小五的。
他的脸还是一贯的木无表情,然而万北洒在他额上面上颈上的血仍未抹去,就像所有的血都是从他头上流下一般,模样异常吓人。
吓得从树上落下的枫叶也不敢飘近。
他始终没有流泪。不是落泪的地方。
江湖也不是落泪的地方。
可是走至半途,忽尔雨粉霏霏,连天,竟然也开始哭泣……
霍傲天看见小五的时候,他早被雨水打得全身湿透,脸上的血亦给洗尽。
只是,万北头颅的血犹未滴干,还在一点一滴的落到第一楼的地上。
血未干,头带恨!
并未因他这个模样而感到半丝惊讶,相反显得有点高兴,赞道∶
“好!干得好!
虽然我们终究无法寻出其羽,但杀一儆百,相信此后欲谋害老夫的人亦不敢再轻举妄动。“
猜对了,若非今次之事,小五真不知道“三绝”居然如此厉害!他亲眼所见,三父子还未瞧清是怎么一回事已悉数被制,要杀,当真不宜轻举妄动。
小五默然点了点头,眼神并未出卖半分蛛丝马迹。
原来在此需要之时,他也是异常出色的戏子呢!
不过人生如戏,试问世间,谁又不是戏子?
现实之中,大家为着生存,为着达到目的,尽皆施展浑身解数,七情上面,倾情演出,但求获得一个自己满意的大结局才落幕去。
可是在此舞榭歌台,小五落的却是重重血幕,试问谁愿欣赏?
这台戏虽才刚刚开始,未尝获利,他已赔上的血,真的血本无归,但━━戏,还是要继续演下去的。
因为此恨未终。
小五依然凝视,目光虽近,心却异常遥远。
他的心,正在默默地。悄悄地不断盘算,继续布下他复仇的天罗地网。
霍傲天并没发觉他在演戏,更没发觉他正在布着天罗地网来对付自己,他续道∶
“明天开始,老夫便正式传你五神掌,不过今天,我先给你介绍一个人。”
言毕向身后的帷帐深处使了一个眼色。
一条人影自帷帐深处悠悠步出,当这个人逐渐步近薄薄的帷帐时,小五已可隐约辨见此人容貌。眼前人是一年约十六的修长少年,身披一袭淡灰素衣,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就如他那身素衣一样,淡淡的,毫不显眼,却又令人瞧得十分舒服。(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