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在苯园闷了十多天,袁凛近来似乎很忙很忙,除了偶尔晨间同她一道用餐,其他时候都不知所踪。
朱颜每日除了纠合白蘋几人处理药材,就只能听彩彩讲着外头的新鲜故事,这日子虽然闲适得很,过久了却也觉得无趣。
因为太过无趣,朱颜渐渐养成了午睡的习惯,且一觉睡下去直要到黄昏才醒,轻轻松松便消磨掉了整个午后。
虽然于她而言,陷入梦境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近来她那个古怪的梦境出现得越发频繁,梦中自己总是在无边无际的草丛与花朵中行走,茫然不知欲往何处,直到沼泽中的水渐渐淹没起来,她才会惊醒过来。
“姑娘,姑娘醒醒……”
朱颜听见有人飘飘渺渺地唤着她,似乎是白蘋的声音?
“呼,姑娘可算醒了。”白蘋见她迷茫地睁开眼,舒口气,“姑娘快起身吧,宣清公子来了。”
朱颜抱着一只枕头拱起身,霎了霎眼,“他来做什么?”这些日子袁凛从不在这个点钟过来的,今日怎么这般反常?
“说是带姑娘出去散散心呢。”白蘋麻利地招呼杏叶将她从被窝里刨出来,自己取了干净的衣衫给朱颜换上,一手拈了她脖子里缠的素布,拧起眉头,“姑娘可将这药去了,怪不好看的呢。”
朱颜低头打量了一下颈间的缠布,她已经抹了不少活血化瘀的药物,无奈颈间伤势过重,瘀痕消退缓慢,便索性上了药,每日用薄纱布包起,免得沾染衣物。
这些日子整日窝在屋中,见的人也不过是白蘋她们几个熟人,裹着满脖子的白布倒也不甚奇怪,若是出门,却不好看。
可瘀痕未退,去了纱布,只会显得更加狰狞可怖。
“姑娘,不如披上这件斗篷?”杏叶从包袱底下抽出一件玄色的斗篷,朱红的系带,领口和帽沿均是一圈绒绒的兔毛,恰好能将她的脖子围住,不露出一点来。
白蘋点头,“杏叶心思倒巧得很,只是这斗篷原是冬季御寒的,如今天气虽入了秋,一日凉过一日,但真披上这斗篷,却显得矫造了。”
杏叶撇了撇嘴,“只需管着自己舒服便是,白蘋妹子想得也太多。”
“好了,便这样罢。”朱颜接过斗篷,拍了一拍,转头吩咐白蘋,“替我寻一件夏衫衬在里头,若是穿着夹袄再着斗篷,可得被热死了呢。”
袁凛已经等了许久,随手翻阅她为配制药剂而计算剂量的那些草稿,不时出一会儿神,若不是容娘死活拦着,他早已亲自进去把朱颜拖起来了。
“可算醒了么?”一抬眸见朱颜裹着厚重的斗篷,袁凛挑了挑眉,“怎么?你着凉了?方才一进这屋子便有些药味。”
“才没有。”朱颜缩了缩脖子,叹了叹,“是阿绮昨日贪玩,着了些凉,这会儿正捂着发汗呢。”
昨日一场秋雨,朱绮闷在这小院子中久了,闲得几乎长蘑菇,所以一瞅着没人看管便跑去院中玩水,着了些凉,结果晚上鼻塞咽痛,病倒了。
容娘还为着没看好那顽皮丫头自责了大半夜。
袁凛没再问下去,吩咐容娘好生照顾朱绮后,就带着朱颜匆匆离开。
苯园中的道路确实难走,分明只是隔着一个庭院的距离,两人却东弯西绕走了半个时辰。
放眼所及的道路全由砖木搭建,在有限的空间内近乎无限地盘绕曲折着,不时还杀出几条岔路,若是一个人行走,不迷路才奇怪。
“宣清,我一直忘记问你……”朱颜一边看着周围奇特的木制长廊,竭力记住附近的路径,一边漫不经心地询问,“那日彩彩告诉我,城东有一户人家着了火,究竟是什么意思……?”
袁凛步子一顿,低头看着她,“竹枝被父亲许与了那户人家,先时百般不愿,柳氏劝了她好几日,她才堪堪同意,但她嫁过去的当夜,那户人家便着了火,一夜下来,无人生还。”
朱颜心微沉,哑着声问:“无人……生还?宣清,为什么?”
他说过他不会让那件事这么轻易地过去,但为什么还牵扯到了无关的人?
“……此事与我无关。”袁凛舒了口气,挽着她在廊中绕,“关河去火场查探过,那里并没有竹枝……官衙自是说,火势过大,将人烧没了,但你应知道,这并无可能。”
朱颜霎了霎眼,一夜的火究竟能不能将人烧尽,这个她也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旁人的尸体都在,便不可能独独缺了竹枝一具,毕竟竹枝又不是个几岁的幼儿。
“你的意思是……这一切,是竹枝所为?”
先下手为强么?竹枝自然明白她自己是逃不掉的,便先行假死脱身,这的确不失为一个好主意,只是她的手段也忒狠毒了些吧?祸及无辜,不知她是怎么想的。
“会有人寻到她的。”袁凛肯定地点了点头,这样一个心机深沉,手段狠毒的女孩,绝对不能留。
又转过一个曲折的回廊,面前陡然开阔,一处气势磅礴的大厅呈现在面前,飞檐错落有致,进出来往之人不绝。
“到了,就是此处。”袁凛挽了朱颜一道进去。
厅中的人有的穿黑,有的穿白,见两人进来,表情几乎都是愣怔一下,随即泛起笑,仍旧低下头做各自手中的事情。
朱颜草草扫了一转,发觉黑衣的人多半带着伤,白衣裳的那些人蒙着面巾,在为黑衣的那些处理伤口,猛一眼看去,倒有些像骨伤科的日常。
“……这是?”
“此处是师尊打理的……”袁凛蹙了蹙眉,欲言又止。
一旁一个白衣人倒是抬起头,面巾外露着的两只眸子弯起,声音隔着一层布,听来有些闷闷的,“神医收留了我们这些人,或者学医,或者学武,平日接些杀人的买卖,养活自己。”
朱颜抿唇不语,不由自主向袁凛身边缩了一缩。
不知这神医是从什么时候改行做起杀人越货的买卖的?不过难怪这些年他销声匿迹,不再行医,日子却依然过得十分不错,而且还能在十余年前的动乱中活下来。
袁凛向着方才说话的那人微微颔首,“师尊他老人家可在?”
“神医就在上头那一层。”那人答了话,低头利索地拿住坐在一旁的伤者的手肘用力一拧,伴着一阵骨骼相碰的声响,脱出的关节立刻归位,那伤者也站起身,微微点头致谢,接着一言不发地离开。
那人这才拉下面巾,是个面目方正的中年人,脸上带着和蔼的笑意,朱颜觉得这种人天生就长了一副行医人的面孔,很能给人好感。
“宣清和这个小姑娘过来罢。”那人用面巾擦了擦手,随手掷进一旁的竹篓里。
朱颜挑了挑眉,原来这面巾还是一次性的,好现代化的管理。
通向上层的扶梯隐在一处什锦格子后,木料是极好的橡木,但楼梯和扶手一无装饰,只上了一层清漆,因为常年的行走,有不少磨损。
那医者将两人引上楼后,又转身折了下去,一句多的话也没有。
上层是满屋子的书架,都是一人多高,彼此之间隔着两三人的距离,粗粗估计下来,藏书能以上千计算。
至于内容……朱颜就身侧的一架书瞄了瞄,放的竟是一排游记和方志,同她想象里的医书大相径庭。
看来神医的兴趣爱好真是广泛。
那个被她腹诽的老人便坐在光线明朗窗下,准确地说,应该是半躺——那个穿着白袍的老人半躺在藤编的长椅上,正闭目在窗下晒太阳,一头蓬蓬的银丝被映得透亮。
随着两人转过最后一排书架,苍老微浊的声音悠悠响起,“是那个小姑娘来了吧?”
朱颜早已从彩彩口中得知,这位传奇的神医寿至一百余岁,但身体矫健,面貌也不过七八十岁,为人很有神采。
但亲眼看到他目光熠熠的样子,朱颜还是忍不住吃惊。
就算有再好的药物,机体的衰老总是无法避免的,但一个人的眼神却可以与年龄无关。
她曾经见过明明是少年人,却满眼的苍凉,也见过岁至中年者依然纯正如幼童,中医认为,望诊先望神,望神以眼睛、面色、神情等为重,能够最快地了解一个人的基本情况。
朱颜觉得,以面前这老人的精神状态,再活十余年都不是问题——简直都要变成老妖精了。
“师尊,阿颜烦您照看片刻。”袁凛只负责把人带到,他方才已和朱颜约定,让她独自留在这里同神医说一会儿话。
“去罢,去罢……”神医慢条斯理地摇了摇手中的大蒲扇,一只手向着过道挥了挥,“你倒是下去悄悄罢,今儿鬼节,事情多。”
朱颜默然,鬼节,也就是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去年遇上的时候,徐绸珍只是告知她需要祭祖,夜间不要出门等等,也没见过多的禁忌。
而且按照日子算来,中元分明已经过去了,多半是老人家记错了节令罢?
袁凛一走,神医一改方才懒洋洋的样子,腾地一下坐了起来,两眼冒光,“小姑娘叫什么名字,从前是学什么的?在何处上学呀?”
朱颜觉得他这个样子,颇有几分诱拐少女的味道。
不过她觉得神医这样很可爱,尤其是他猛地起身之后,一手扶着腰叹息,“真是老了,筋骨大不如以前呢。”
“您是……”朱颜有些无措,不知不觉中习惯了与人文绉绉地说话,她都有些不记得,原本自己是怎样遣词造句的了。
“诶,小姑娘别紧张嘛,又不是博士生面试,也不是相看结亲的人家,别紧张。”神医笑着宽慰,“你看看,你额头上都捂出汗来了。”
朱颜霎了霎眼,忍不住失笑,“我记不清从前的事情了,只记得自己学过医。”
“哟,小姑娘真是做医生的。”神医拍了拍袖子,仰头看着光线明亮的窗外,“我从前是个搞化学的,平时么,也就做做研究,带带那些研究生、博士生……哎呀,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他虽然说得随意,朱颜却在他眼中看到了厚重的回忆。
幸好她所记得的东西太少了,否则也会像神医一般,永远追忆着过去的生活吧?
“您来这里,已经很久了?”朱颜问得小心翼翼,生怕触动了他不想回首的记忆。
神医闭起眼想了一会儿,“得有六七十年了。”
“我那会儿不过三十来岁,年纪轻轻当上个导师,大约天也瞧不过眼,把我弄来了这里。”神医自嘲地笑笑,那些事情现在说来不过一句话的事情,当初付出的汗水可不是说说便罢的,无奈一切就如烟云过眼,本该春风得意的余生霎时就变了样子。
其实他的经历也无甚传奇之处,不过是三十来岁那年来到此地,附身于一个进山采药不幸身死的游医,之后凭着从前对化学的了解,谎称自己乃是进山遇了神仙,授了仙方仙药,暗中却是依靠简易的化学药剂救人。
神医的名头就是这么传扬出来的。
之后几年,他认为依靠取巧不过是一时之计,便寻了众多医书药经,四处云游,将半生经历汇编成《奇症汇》,自己则用前些年行医积累的资金在此处建造了落脚之处,以终余年。
朱颜听得默然,面前的老人已在这里生活了六七十年,他说的那些事情,单独听起来很平常,连成一串却显得离奇动人,可以感到,他这一生都活得极为认真。
“您……您有没有想过这些,会不会只是一场梦呢?”
如果只是一场梦,不论这里过得怎样狼狈,梦醒了就可以回去呢?
“想过。”神医舒了口气,仰头靠在藤制的椅子上,摇头晃脑地望着天际,“不过呢,我后来又想明白了。”
神医侧头瞥了她那一副好奇的,洗耳恭听的样子,故作神秘地清清嗓子,“小姑娘学过物理不?”
朱颜摇头,她想她应当是学过的,只是她现存的记忆中,已经没有那些东西了。
“哈,不急呐,我跟你说一说……”神医再次矫健地翻身坐起,从一旁抓过一支笔,随手扯了页书,在上面画了三个球体和三个平行的平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