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音初时还有些生疏,几叠过后,乐音渐趋娴熟,和着群山之巅的云起雪飞,在周围洁净寒冷的空气里缓缓流淌。
曲子乃是《谪仙怨》,袁凛之前也听过几次,转头看了看永无,似笑非笑,“难怪这丫头近来连医经都荒废了,全将心思用去学琴上了?”
永无挑了挑眉,没有理会这话中的一点醋意,其实朱颜学了两个月,除了简单的入门知识,也就学会了这一首曲子,每日练上一会儿,再不熟那才奇怪。
至于荒废了医术更是无稽之谈,她在岭南这些日子,大到那些出生入死的危急病症,小到感冒中暑,凡是进了她眼里的,总会出手治上一治,这谈何荒废?
“……当初我年纪尚小,曾随七娘一同去往上京,初次听闻这曲子,便是在京中弦月楼,由琴娘子规亲自演奏。”永无和着琴声沉声叙述,目光一避不避地落在朱颜身上,一点也不因为袁凛在旁而避嫌,“子规演奏的曲子可比阿颜耐人寻味多了。”
“既是亡国啼血的子规鸟,自然更明白其中哀怨,否则她又如何能在江南立足?”袁凛冷冷笑一笑,朱颜到现在还相信琴娘子规,也即是乾云乃是带着朱颜在歌楼中卖艺为生,而从来没有想过,子规所谓的卖艺不过是一个幌子,她卖的乃是她亡国之后的身份,和暗中掌控的力量。
永无照例没有理睬他的冷嘲热讽,仍旧说着关于那个神秘琴娘的故事,“那琴娘子规相貌的确很美,却并非弦月楼里最出众的,琴艺虽被推为当时京中绝响,其实只得一首《谪仙怨》堪称妙绝,其他不过尔尔。”
袁凛听过当年子规的名头,甚至还见过那个琴娘,不过那已经是之后的事情了,那个琴娘摇身一变,成了朱衡的侍妾乾云,虽然平日不常见客,但偶尔亲友私下相聚的小宴席上,她依然会出现。
每当那时,安排席次的总是朱衡那个名义上的正妻徐绸珍,而乾云,每每是轻纱遮面,素衣飘渺,彷如九天高贵的仙子一般,淡然坐在远处水阁上的琴台前,向众人颔首致意,完全没有一个妾室的样子。
“你一直都在怀疑四夫人?”永无忽然地抛出了这句话。
袁凛缓缓点头,他从来都不相信徐绸珍,自小就不相信,尤其是在查明朱颜在江南所受的那些苦楚之后,更不可能认为徐绸珍有何好心——虽然那些事情与眼前这个娇俏可人的姑娘无关,但只要她还在用这个身份,他就不可能放任不管。
远处的琴音似乎咽了一下,两人不约而同地望去,朱颜已经舒展开眉,向着这边淡淡一笑,带着几分尬尴,唇轻轻开阖,比着口型,依稀是“记错谱子”的意思。
“四夫人的确并无他意,日后若……”
“看在她当年养育阿颜的份上,那些过去的事情就算了,阿颜与她毫无亲缘可说,此后也无甚关系。”袁凛冷冷打断。
永无愣了,他原想说若是事情当真有急,将朱颜托付给徐绸珍照管定然不会有失,那老妇就像护崽的母鸡一般,绝不容任何人伤这丫头一丝一毫,可被这么一打断,下面的话真是再也说不出来。
念在养育的情分上?毫无亲缘?再无关系?
永无不知道他怎么说得出这样的话来,又怎么能够为朱颜做这样冷血的决定。
当年上京未破的那段时间,也就是朱颜五岁之前吧,那时候可说是京华繁盛至极,朱衡也就是在那时选择了辞官,当时他从商不久,与往日那些官场上的老友往来甚密,因此无人不晓他极其宠爱那个女儿,他们同样也知道,他那正妻甚至比他更宠爱那个孩子。
徐绸珍或许的确隐瞒了许多,但永无觉得有些事情假装不来,譬如她对朱颜的那些爱护,真的比人家生身母亲乾云还周到,十余年的养育之恩,难道真是说断就能断的?
正想委婉地劝一劝,原本顺畅的琴声忽然一顿,迸出一声锐响,在空旷的雪地里泛起铮铮的余音。
“第七弦断了。”永无蹙眉,扔下进行到一半的对话,急忙走过去。
袁凛也收起方才的神情,见她神色恍惚,上前揽了她,低声抚慰,“阿颜,怎么了?刚才走神了?”
“没……”朱颜敛起眸子,将手慢慢缩回斗篷内,倚在他身前懒懒地看永无检查琴弦,颇有几分歉意。
其实琴弦半点没有差错,是自己方才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一时乱了章法,这才不小心将琴弦弄断了。
“你手指要紧吗?”永无重新取出一根丝弦续上,抬眸看向那垂首不语的姑娘,他检查过琴弦并没有过紧,那么只可能是用力上出了差错,既然连这么柔韧的琴弦都断了,眨丫头的手指想必也好不到哪里去。
“没事……”朱颜下意识更瑟缩了一些,但立刻被袁凛把攥紧的小手拉了出来,右手食指处果然划破了一道,虽然算不得深,但也隐隐溢出血色。
朱颜很想挣回手来,只是划破了一层皮而已,有必要这么在意么?但还没有做出实质性的行动,袁凛已经低头含了她指尖,轻轻舐舔着她的指腹。
永无侧过头,袁凛这是不把他当外人呢?还是故意气他?其实这两点也没什么区别……
“宣清……”朱颜不安地往外挪了一下,他一边吮着自己的伤口,扣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还轻轻摩挲着她虎口处留下的疤痕,带起一阵细微的麻痒,她不知道,如果永无不再这里,这家伙是不是还会做出什么更出格的事情来。
气氛微僵,朱颜咬咬唇,忽然叹息,“少商弦断,是什么意思……?”
七弦武声主少商,以刚应柔,是七根线中最细的一根,本就容易断裂,她这一问,不过是想缓解气氛罢了。
“少商亦为手太阴经井穴,肺音为商,主金应秋,司肃杀。”袁凛终于放过了她的手,接话了。
可这话一说,周围的气氛就更冷了,商主肃杀,而少商又是武弦,若真按着这种说法来,断了第七弦可不是什么好事。
朱颜不知就里,还不过略微存了一点狐疑,永无却深知之后将会有怎样一场动乱,眉间蹙得愈紧,又不能告知她,犹豫了一会儿,无奈地起身,“罢了,天色不早,你们早些下山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