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行雨刚过,青草丛生之处,隐隐露出一道细小黑石铺成的长路,坑洼处积着一滩又一滩明净的积水。
在长路分岔的地方,坐落着一户不小的院子。
墙头上爬着巴掌大小的地锦,墙粉斑驳,十分破败,勉强能分辨的正门外植着一行高大的水杉,进门的路旁,枸杞、绣球等低矮灌木杂生,乱得颇有几分野趣。
临近院门处辟小小一畦田地,整齐地种着落花生,卵圆形的叶片被雨滴冲洗,越发显得青翠欲滴。
院子里面亦是一片翠色,高大的柚树浓荫蔽地,隐没了地上许多随意堆积的杂物。
雨后清新的空气中不时响起涓涓的水声,将视线缓缓吸引到葡萄架下的水井旁。
晴光从叶间漏下来,斑斑驳驳地落在水井边一个女子的身上,一缕淡光勾出她优美的体态,也将她浣洗的衣物上的水珠映得熠熠生辉。
女子那一头微带了点枯黄色的头发松松挽着,垂下半肩枯槁的发丝,作未嫁少女的发髻,头上一支精致的蝴蝶银簪随着她的动作翩然欲飞。
女子身着天青色的薄袄,白色锦缎的绲边上缂着金色暗纹,胸口精巧地绣着一串细碎的绛紫色花朵,远远看去大约是紫藤,下面白色碎花的蜡染青棉裙,在翠叶的映衬下显得清丽脱俗。
这样的打扮虽算不上雍容华贵,但格调高雅,也绝不是凡品,只是不知她为何会在这样一个普通的农家小院中浣洗衣物。
明丽的春色,静默劳动的女子,不禁使人想起若耶之畔浣纱的西子来。
可惜不过片刻光景,一阵急促的犬吠声就将这宁静打破了,女子听到这一阵鸡飞狗跳的嘈杂声,手中一松,将绞到一半的衣物落回水中,溅起一串亮闪闪的水花。
她愕然抬头看着闯进院子的人,一双眼中尽是迷茫,仿佛蒙了灰色的云雾一般,只是脚下无意识地后退了几步。
“哟,好漂亮的小娘子。”进来的是个高大的男子,青色锦衣,刺绣考究,但头发乱糟糟地蓬着,一举一动中也透出不少痞气。
男子斜乜了旁边被链子拴住的几只黄犬,轻哼一声,浑没把龇牙咧嘴的恶犬放在眼里,几步上前,一把拽了还在迷茫的女子,用力拉近身前。
女子这才回过神,微哑的嗓音低低呵斥:“你是谁?放手!”
那男子笑得越发得意,死死扣住她的手,轻薄地勾起那瘦削的下巴,觑着眼打量起她。
一张精致的小脸印入眼帘,虽然两颊依然带些苍白的病态,但那一双幽如水色的眼睛,两横渺如远山的黛眉,都昭示着她好好将息之后定会成为一个难得的美人。
“哎呀,是小刘来了!”苍老的声音从后面中传来,应声而出的一个老妇飞快地从过道中冲来,毫不客气地拍掉了男子的手。
她下手之重,刚挣脱出“狼爪”的女子听着都不禁蹙眉,暗暗猜疑应当挺痛的。
那老妇的头发已近灰白颜色,铜色的脸上皮肤干燥得开裂,身上穿着的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衣服,打了至少四五个各色补丁,与立在一旁的锦衣银钗的女子极不相配。
“徐娘,你知道我是来做什么的。”那男子揉了揉被老妇狠狠打了的手背,讪讪地移开了落在女子身上的眼神,沉下脸圈起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铜钱的样子。
他可没忘记,他今日原是替人来收债的。
被称为“徐娘”的老妇眉头皱起,全没了刚才的狠劲,焦急地搓起她那双粗糙变形的手,赔起一点笑,“小刘你看啊,过不久还得买稻秧子,就不能再宽限几月吗?”
那男子一双不大的眼一瞪,故意做出一副要吃人的样子,“徐娘,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不过是代人讨债,虽然有心看在这美貌的小娘子的份上宽限宽限,但也撑不住上头人家压下来。再说了,你们托了亲眷把那小子送去编伍里,这点子鬼主意还真打量周老爷不知么?只是说他不知去向,不替他还债,这一拖可已经足足有大半年了!”
“这……”老妇语塞,如此拖欠确实不妥,但没奈何家徒四壁,哪来的银钱还债?
“不过呐……”男子忽然挂起一个不怀好意的笑,不安分的眼神又在青衣女子身上瞟过,“我看这小娘子长得还不错,听闻周家的少爷正缺了几房妾室,若是……”
“燕子还在为她爹服丧呢。”老妇像是突然被触到了痛处,面色陡变,眼神霎时凌厉,但在其他两人发现之前,她已恢复了方才讨好的神情,这瞬息之间的变化,也不过发生在她眼中,面色从始至终一丝都没改变。
她已经改了主意,颤巍巍地将手伸进缠腰里,费力地掏出一点碎银,小心翼翼地掂量着分量。
男子哪里等得,伸手一把抢去了银子,在手里掂了掂重,只多不少,痞痞一笑,立刻收进袖中,回身就走。
走了几步,还不忘回头扫一眼青衣女子,打着呼哨扬长而去,“原来她就是那个燕子,哈,克父克夫是吧?真是有趣儿!只可惜了这个好样貌!”
青衣的女子迷茫更甚,一双蒙着云翳的眸子霎了霎,发愣地望着那人离开的方向。
老妇在一旁气得直打战,梗着脖子说不出话,面色涨得通红。
女子回头发觉老妇的异样,急忙伸手轻轻拍着她的背,为她顺气。
过了好一会儿,老妇才缓过一口气来,在胸前握了手叹息,“这银子连本带息还多了些呢!全被他抢了去,过几日拿什么买稻子下种?”
“娘,你消消气吧,银子没了还能再攒,若是您的身子有了三长两短,可就划不来了。”女子敛眉,语气有些生涩,说罢又低头去绞手中的衣物。
老妇缓了缓,有点惊奇地看向身旁的女儿,眸色一亮,瞬间又恢复常态,“燕子呀,你说话变了,这一场病生的,人倒是突然明白过来了。”
女子暗暗苦笑,优雅的眉梢轻敛,自然是与从前不同了。
她现在很茫然,自己显然不是属于这里的,但之前的记忆又模糊得很,只在记忆里隐隐找到了两个字,叫做“穿越”。至于自己是怎么来的,原本叫做什么名字,有何经历,都已忘得干净,过往,对她来说如一张白纸,一字未着。
而现在的她,名唤“朱颜”,乳名大约就是这老妇唤的“燕子”,自小体弱多病,心事又重,终于在十八岁这年一场大病,应是已经香消玉殒。
她只觉沉沉一觉,也不知睡了多久,昨日清晨一睁眼,竟发觉自己在一所普通的农家小院里。
古装的老妇,老式的床帐桌椅,无一不提示着她这一事件的真实性,想不接受都不行。(未完待续)